雪迪散文诗四章:音湖

雪迪,出版诗集《梦呓》《颤栗》《徒步旅行者》《家信》,著有诗歌评论集《骰子滚动:中国大陆当代诗歌分析与批评》;出版英文和中英文双语诗集9本。作品被译成英、德、法、日本、荷兰、西班牙、意大利文等。

零号胡同

目的地究竟在哪儿?你我谁都不知。只觉得它遥远,又近在咫尺。它近得你伸手就能把它抓住,但伸出手,又像一个气球被手的气流推开,轻轻飘走。有时,你花白头发,走完漫长的道路,筋疲力尽地站立在你向往的地点。你才发现,这个地方与你童年时观看夜空站立的山坡只隔着一条壑谷。

那天,我们在零号胡同里向前骑了很久。这条胡同幽暗深长。白天,它像电影镜头似的瑶向远方,透过树枝的间隙可以看见人群时起时落,旋即又扇动翅膀从格子里掠过,在命运的长幅里飞翔。夜晚,柠檬色的灯光有如壁虎的尾巴贴在墙上,一动,一动。在这条胡同里行走,墙壁会骤然挤压过来,平坦而冰冷的墙面使你产生一种空虚,一种颤悸。它在你身边如同一个巨大的窟窿,把你所有的意识和情感都吸进去。前面灯光黯淡地照射,当你经过那里,影子在墙角摇曳,你的面前逐渐出现幻景:高大的楼房,巨大的玻璃窗,每扇窗子里点着蜡烛。……街道上是无数的喷泉,水柱交织在一起,纷纷飘扬的水珠在城市上空就象一群奔跑着的绿色的野兽。……花丛。朦胧的,一个人贴着墙壁向你滑过来,紧贴着你飘过去。这神秘,新奇,充满幻觉,充满寂寞与恐惧的零号胡同!

漫长,目的地不明,我们向前骑。无数感觉像幻灯片插进我们的脑子,又一张一张地拔出去。它使我们浑身疼痛又疲惫,头­在一点点地裂开,又被胶布一块块贴住。时间象一把钻子尖尖地钻着头­骨,道路在下面发出嵫嵫的声音。当最后一张胶片拔出,只留下一片暗黄色的灯光打在意识的版墙上。灯光,发黄的灯光。一动不动。空白。

我们在零号胡同里拐一个弯。发现要到达目的地,又要沿这堵墙向回骑。中间是墙壁,两边是零号胡同。它们只被一堆石头隔开,但近在咫尺却无法跨越。目的地也许就在那一边,却要走这漫长而弯曲的道路。墙壁……。路程……。我们向前骑。发黄的灯光停在意识的版墙上,逐渐出现跳闪。四周弥漫着一种强烈的阻断感,一种焦躁,沮丧。那种感觉逐渐由坚硬变成稠软,然后从四面八方流过来,将眼睛,鼻子,所有张开的洞孔都死死堵住。那种透明而又发粘的东西紧裹你,压迫你,填塞你每次挣扎后腾让出来的空间。那些液体把你所有的思绪都牢牢粘住。灯光,黄色的灯光。不停地跳闪。我们向前骑。目的地就在身旁?它时隐时现,没有确定地点,象一只萤火虫带着淡淡的光芒。笔直的墙壁无法逾越!灯光跳动。一只手拿起幻灯胶片的夹子。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生命的白色屏幕上,咬牙。筋疲力尽。神智昏迷。向前骑。那道墙壁干净。坚固。无法逾越。换胶片的声音。阻断。有人离开又回来。胃,恶心。要吐!想吐!又没有东西出……来。道路在眼前就像那支孩子玩的万花筒,每转一次,都会出现新的图案。拼贴,组合,打乱。也许这就是生活。噢,妈咪!我们向前!零号胡同像一条鞭子左右晃动。而最终,目的地的出现会象鞭子尖突然回转,极快,极疼地打在我们的脸上。

太阳裂开。人体在灯光里纷纷扬扬。

影子

我摆脱不了它。我总也摆脱不了。

站在令人晕眩的阳光下,影子象一个贼蜷缩在我身后。我挪动位置,调整所有角度,但影子歪一只眼,咧着嘴,冷笑着跟在后面,使我在一团团头发的草堆里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

我神色慌张地寻找杀死影子的地方。影子在我后面拖曳一条阴沉的道路。

灯光昏暗的屋子,我把门死死关住。可是影子趴在墙上。我木然地注视它,看着它象刺客一样站在我面前。

我狂怒地向它走近。它随距离的变化而减小,它恐怖的内在力量随着时间的变化呈现出来。它是一个没有实体的无赖!从各个方向阴森森地盯着我。

我无法独自相处。总有一种东西跟随在我身边,监视,恫吓我,以它一言不发的巨大的力威胁我。它粗硬的手指拨动我紧绷的神经,从那上面发出一串串呻吟的声音。当我的目光被它手指拽过去,它总奸笑着晃动一张张纸片,那上面记载着我

为了活下来所犯的全部罪恶,精巧地绘画着我全部惨不忍睹的伤口。

我脸色苍白,身体摇晃。

影子象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

最后,我跪下来问它:“我怎样才能摆脱你?”

它嘴角冷笑,扬起手臂对我说,“去,走进彻底的黑暗!”

泡泡

在孩子时我就喜欢做一种游戏。把肥皂切碎,放入一些水,用一根小管吸着,吹泡泡。那些泡泡无比透明,轻盈,在阳光照射下显出斑斓的色彩。它们一串串飞出去,飘着。穿过泡泡我的眼睛看见另一个世界;从透明的音符中,我听见另一个王国里的声音。

然后,那些泡泡飘摇,往下坠。先后“啪”“啪”爆烈。色彩脱然而出,向着海水飘去;在河流上空停歇;在农夫赤裸的带着汗味的大腿旁缭绕;化做一片彩虹出现在傍晚的天空,出现在密密的缭绕乳木气息的森林里。我站在土砌的阳台上,不断吹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泡泡。

如今,我在人生的路上吹泡泡。我已筋疲力尽,衣衫褴褛。生活在我脸上涂抹了浓重的阴影。失败者和成功者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把心划碎,注入泪水,用我那根久已喑哑的喉管吸撮着,吹出一个又一个挂满血丝的泡泡。太阳,肯定和童年时的不一样了。如今他已步入成年,变得有些健壮和凶狠。但他在泡泡上面反射的光芒依然灿烂。那条故乡的河流,不知它是否记得我的名字?那只小船,我们把它扣过来,当做海洋中的一个岛屿。那颗果实累累的老枣树,那朵经常飘过小屋窗前的云。我艰难地走着,吹出一个又一个泡泡。泡泡无比滞重,裹着一层淡淡的悲哀;升起,降落,旋转,在生活探出的崖壁上撞得粉碎;爆破的音响组成我人生的节奏。

也许生命本身就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泡泡。来到这个世界,一只嘴把这个泡泡吹出,孑然一身的离去,谁也无法逃避的死亡的认领,另一只手的气流把它震碎。在泡泡里面映出山峦、田野,它在一条漫长又短暂的路途上飘着,辉映湖泊与森林。我们究竟是怎样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能创造什么样的奇迹?然后,又是怎样的进入那片永远陌生的国土?

泡泡,五颜六色的泡泡。如今我象孩子那样狂喜地吹着。看着他们一个个升起、旋转、飘动,一个个爆裂;泪水默默流下来。爆裂时的狂喜;制造另一个泡泡的痛苦;灵魂脱离肉体飞翔的宁静与和谐,只有山川和河流能够与之交换默契的语言。步履艰难地行走,心灵轻松地飞翔。人生的过程就是泡泡爆裂的过程,破碎后的痛苦的丰收!这个皮肤包裹的肉体的果子绽开,裂成碎片,流出鲜血;被一层层阴影刷抹;最后无声倒下,化做泥土与石粒。

精神呢?精神是爆裂后脱然而出的色彩。向着海水飘去,与空气摩擦发出音乐的声音;在田野一片片麦子的麦芒中隐伏;在人们的眼睛里世代相传。它像一只白帆沿着历史飘流而下;像鸟群时起时落在密密的、静静的森林里……

泡泡,我在人生的路上走着;艰难地走,不停歇地吹出一个一个美丽的泡泡。

音湖

恩赐我,让我去领会,你那神秘的湖泊吧!让我白色的羽毛像纷纷剥落的眼神,在你的宁静上飘流!岸边大片的野草,一排排倒伏的象形文字,在野雁凄冷的唳声中隐伏一个秘密。告诉我,那个秘密是否与阳光凿击出的山峦一样虚幻?一样永恒?

我乞求你的恩赐!

沿着那片草地走近你,用我干枯的脚踝踏遍那个秘密,犹如我用一只丰腴的脚踏遍草叶上的露珠。

进入那个湖泊,粉红色的水一层层淹没我的皮肤,让我重温久远又陌生的记忆。母亲的手抚摸我的全身,如今那只手就沉落在湖泊的底层。一去不回了!走进你,最神圣的在歌声中给我加冕,粉红色的水一层层淹过我的皮肤。在最宁静与辉煌的梦境中,我将永远不会被弹射出来,不会在与另一个垂危的肉体相撞时痉挛着惊醒。

我的嘴唇将永远不再诉说什么。不再像磁石一样吸附这个世界。它缓缓下沉,与鱼群嬉戏于水草之间。与时间一样,用冷酷的沉默换取永恒!

那神秘的湖泊啊,让我裸露着走进你!让我弱小的歌声掉在那片草地上,象一条黄丝带,在我获得恩赐后,加入那个永恒秘密的布局。分手吧!被我误解了的人生!我也将远离你们,远离一场漂亮的骗局!我活过,短促,疯狂;热爱过诗歌。这还不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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