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214：瘗(yì)旅文
王守仁:1472年~1529年，幼名云，字伯安，号阳明，封新建伯，谥文成，因曾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自号阳明子，学者称之为阳明先生，亦称王阳明。明代最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和军事家。王阳明不仅是宋明心学的集大成者，一生事功亦赫赫有名，故称之为“真三不朽”。其学术思想在中国、日本、朝鲜半岛以及东南亚国家乃至全球都有重要而深远的影响，王守仁（心学集大成者）和孔子（儒学创始人）、孟子（儒学集大成者）、朱熹（理学集大成者）并称为孔、孟、朱、王。
瘗(yì)旅文:为所埋葬的客死他乡之人而写作的祭文；王守仁谪居贵州龙场驿期间，目睹吏目一家三口暴死异乡，虽与吏目主仆素昧平生，但情有所通。全文一面哀悼死者，一面借以抒发作者遭贬荒远异乡的凄苦，怜人怜己，吊死伤生，兼而有之。言辞悲伤恳切，深情哀婉，反复曲折。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chān)之，已行矣。
1、维:发语词； 2、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正德是明武宗朱厚照的年号(1506~1521)； 3、吏目:官名，明代在司、州下设吏目，掌管出纳文书等事； 4、之任:犹赴任； 5、龙场:地名，今贵州省修文县境内的龙场驿； 6、土苗:指当地的苗族居户； 7、篱落:篱笆； 8、北来事:从北边来的消息； 9、觇:窥视，察看。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páng)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1、薄:迫近，将近； 2、傍:旁边。
念其暴(pù)骨无主，将(jiāng)二童子持畚(běn)、锸(chā)往瘗(yì)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mǐn)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yú)，嗟(jiē)吁(xū)涕洟(yí)而告之曰：
1、暴骨无主:尸体在露天之下没有人去掩埋； 2、将:带领；畚锸:簸箕和铁锹； 3、瘗:掩埋，埋葬； 4、有难色然:脸上流露出为难的样子； 5、吾与尔犹彼也:我和你们是同他们一样的； 6、闵然:哀怜的样子； 7、就:靠近；山麓:山脚；坎:坑穴； 8、盂:盛汤或饭食的一种圆口器皿；此句谓在他们的坟前放上一只鸡、三盂饭作祭奠用； 9、嗟吁:叹息；涕洟:流泪；洟:鼻涕。
呜呼伤哉！繄(yī)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
1、繄:犹“是”； 2、驿丞:官名，明代在某些州县设置的掌管驿站的官吏；驿站是古时传递公文的人换马或休息的地方； 3、余姚:今浙江省余姚县； 4、中都之产:出生于中原的人； 5、郡邑:代指死者的籍贯； 6、乌乎:疑问代词，为什么。
古者重(zhòng)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
1、古者重去其乡:古人不愿轻意离开自己故乡； 2、游宦:外出做官； 3、窜逐:放逐、流放；宜:应该； 4、何辜:有什么罪过； 5、俸:官吏的薪水；五斗:代指微薄的官俸；古薪俸为粮，以斗论； 6、妻子:妻子和孩子；躬耕:亲自参加田间耕作； 7、胡为乎:为什么；易:交换； 8、益:加上。
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cù)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pān)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zhàng)疬(l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
1、欣然:很高兴的样子；就道:上路； 2、尔容:你脸上的神情； 3、蹙然:愁眉不展的样子；不胜:谓承受不了； 4、扳援:攀引而上； 5、瘴疠:因受瘴气而生的疾病；瘴气是山林间湿热蒸发能致病的一种气； 6、中:内心。
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jù)然奄(yǎn)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chuàng)也。呜呼伤哉！
1、不谓:未料到，没想到；句谓可是没想到你死得这么快； 2、遽然:突然；奄忽:死亡； 3、怆:悲伤。
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huǐ)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pù)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1、纵不尔瘗:即纵不瘗尔，即使我不来埋葬你； 2、虺:毒蛇； 3、为心:犹言安心； 4、去:离开；父母乡国:出生地，故乡； 5、苟:勉强；自全:自己保护自己； 6、戚戚:忧伤愁苦； 7、自为:为自己。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tōng)。
1、际:接近； 2、维天则同:只有天是相同的； 3、异域殊方:泛指外地、 他乡； 4、达观:对事情看得开，不计较一得一失；随寓:犹言到处为家；予宫:我的房屋； 5、恫:哀痛。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chī)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
1、期:预料； 2、遨:遨游；嬉:嬉戏； 3、骖:原意为三匹马驾车，此代指驾驭； 4、嘘唏:哽咽，抽泣。
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道旁之冢(zhǒng)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1、生归:活着回到家乡； 2、冢:坟墓；累累:一座连一座的样子； 3、厉:恶鬼；墟:山村。
王守仁像
《瘗旅文》全文: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chān)之，已行矣。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páng)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pù)骨无主，将(jiāng)二童子持畚(běn)、锸(chā)往瘗(yì)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mǐn)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yú)，嗟(jiē)吁(xū)涕洟(yí)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yī)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zhòng)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
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cù)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pān)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zhàng)疬(l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jù)然奄(yǎn)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chuàng)也。呜呼伤哉！
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huǐ)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pù)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tōng)。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chī)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道旁之冢(zhǒng)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清 林云铭《古文析义》评:
掩骼埋胔(zì)，原是仁人之事，然其情未必悲哀若此。此因有同病相怜之意，未知将来自已必归中土与否，触景伤情，虽悲吏目却是自悲也。及转出歌来，仍以己之或死或归两意生发，词似旷远，而意实悲怆，所谓长歌可以当哭也。佘读先生全集，多见道之言，且行文自成一家，不傍他人墙壁，真一代作手矣。
龙场悟道：王阳明于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因反对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谪贬至贵州龙场（贵阳西北七十里，修文县治）当驿丞。龙场万山丛薄，苗、僚杂居。在龙场这既安静又困难的环境里，王阳明结合历年来的遭遇，日夜反省。一天半夜里，他忽然有了顿悟，认为心是感应万事万物的根本，由此提出“心即理”的命题，认识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这就是著名的“龙场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