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庸常就是怜惜自己

我是在活到许多年以后,才知能在1960年出生是多么的幸运。

大约在1960年的23年之后,也就是在1983年的一次吃饭的场合,一个不算熟的人很感慨的说到这个事情。

他比我年长10岁,他说他在的村子就没有60年出生的人,要么饿死了,要么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那一年就连树皮都吃光了。

他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说着这事的时候夹着块显得肥大的海参直接送进了嘴里,很幸福的边咀嚼边说着1960年吃不上饭的事情。

1983年淮北的上海餐厅,鱿鱼、海参混着鸡烧是道硬菜。

他说这话的样子和吃海参的动作给我印象很深。

后来我察觉他这话和他吃海参的动作一样真实,我们一中算是个大单位了,其他年份重合的总有几个,1960年出生的就我一个人。

这段历史引发了我的注意。

几年后我知道了一个叫“曾希圣”的人,这位黄埔军校的毕业生时任安徽省第一书记,带着大跃进时要立功的强烈愿望,他瞒报了安徽那一年灾荒的实际情形,仍旧大规模在农村进行粮食强制统购。

历史从来都是喜欢开玩笑的。

60年代初,同样是这个曾希圣确定了“包产到队,定产到田,以产计工,大农活包到组、小农活包到人,按大小农活的用工比例计算奖赔”(简称“责任田”)的办法,并带领工作组到农村试点,制定了《关于推行包产到队、定产到田、责任到人办法的意见》。

“责任田”很快在安徽得到推广。1961年,全省90%以上的生产队实行了“责任田”。农业生产很快得到恢复和发展,粮食产量为历年来最高。

“责任田”被干部群众誉为“救命田”。

仅仅相隔一两年, “责任田”被当作“单干风”,要复辟“资本主义”,受到了严厉批判。他也被撤销了安徽省委第一书记等职务。

十多年以后,因出叫花子和花鼓灯而出名的安徽凤阳一个村庄里,几个在村里管事的冒着被批被抓去坐牢的风险,摁着手印复制并改良了曾希圣的“包产”概念,由“包产到队、定产到田、责任到人”,直接简化为“包产到户”。

他们是幸运的,成为了四十年改革开放农村先行探索的一面最鲜亮的旗帜。

那个年代的荒谬的激情可以从1960年9月号的这幅封面画里读出来,农村饥不果腹,画面却丰收在望。农民们在如同天堂的原野里享受着看来丰衣足食的喜悦。

而就在这幅画被许多人捧在手里的时候,一个小生命在我至今不知哪家医院里诞生了。

我在长到1米78个头之后曾经很认真的询问母亲,我的出生证在哪里?

母亲用奇怪的眼神看看我:“早不知扔哪儿了,你要那东西干啥?”

我生在安徽当时的第二大城市的中心区域,却不知自己是怎么落地的,甚至找不见了出生证明。

这个对我少年时不甘庸常的勃勃雄心是第一次准确无误的打击。

这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的出生,没有任何名人降世的特征,比如天上有个惊雷什么的。

啥都没有。

饥荒使得那一年那一天医院的产房冷冷清清,人人饿得只想着吃的。我爹我娘甚至没有记住我生下时几斤几两,那极可能被我当做非同寻常的证明。人们看着报纸上中国和古巴建交的消息,两国政府已决定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互换大使级的外交代表,以进一步发展两国兄弟人民间业已存在的友好合作关系。

一个生命诞生了,就该有一个生命死去。

我费尽力气的寻找一个著名的生命是否在1960年9月21日死去,但白费了力气。这个事实让我十分绝望,没有一个著名的生命在那一天死去,就不可能有一个著名的生命会在那一天诞生,我预定的这个铁律,被用来摧垮自己的成名幻想。

很多人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超俗的不寻常人物,像我一样徒劳无功的把自己折磨了多少年。

确证了自己不可能成为大红大紫的名人之后,虽有沮丧却也并没有完全气馁,我们仍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情怀,当然,那“斯人”就是你我。

直到今天我才去怀疑孟夫子当年那样写,是不是也在给自己打气。

同样的意思恐怕“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贴切些,语出清代顾炎武的《日知录》:“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但我们引用很少,谁愿意认同自己属“匹夫之贱”呢?

很多人身处庸常的位卑职微之地,一辈子却都在刷存在感,脑子里是否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主旋律我不知道,但屏蔽庸常的质地,端着自命不凡的气派是有的。没有“斯人”的气度、情怀,硬要摆出不同凡响的假把式。而且,他根本不知“大任”是什么、在哪里,这多少就有些遭旁人讨厌。

你身边肯定有几个这样自命不凡的人物,人人身边都有。

长期的庸人经历并不会让你我沉沦到自甘庸常的地步,因为有一位名头很响的诗人在1993年写出了“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这句话,让我们在干草般的被庸常枯萎了的生活中喜逢甘雨。

这句话是他送给中国当代诗歌法文译者德兰女士的;他送的还有一句话就更显得莫测高深:“鱼在盘子里想家”。

生活琐事纷繁,人在其中难免卑微渺小,如同蚂蚁,觅食奔走;然而,思想、精神,或者信念,却是可以自由飞扬,因而也就美丽无限。

诗人就是心大,但亦不免卑微。在他写下“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这句话没几个月,他就因婚变把老婆给杀了。杀妻后自杀的诗人最终没有生如蚁而美如神,倒是他的诗歌成为神话。

一个被认定为物质女孩的人,却在他的书里美如了神。

这是压倒我不甘平庸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此,我昂着头,挺起胸脯,心满意足的做起了一个平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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