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想起,村里的那些老树
不知道是先有了村庄后有一棵老树,还是先有一棵老树后才有那么一个村庄,反正在我的眼睛能够打量并记住村庄里各种事物的时候,一些老树,就和稻田、菜地、鱼塘、沟渠一样,恰到好处地,分散伫立在村庄的角落,田埂、山坡、水塘边上、禾坪的一角,而且,一定有一条路经过它们的身边,或者,一定有一片开阔地包围着它们。这些老树,一定是气宇轩昂、高大粗壮,树干遒劲,枝叶繁茂,生动着村庄的旷野和天空。
一株老树,一定是从遥远的时空飞翔而来,像遵循某一种宿命般,降落到我的村庄,接受身下贫瘠的土地,忍受着寂寞和孤独,就像村子里的人一样,有着无法选择的命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挽住清风,挂住月亮,衔住夕阳,护住鸟窝,它们完全习惯了单调乏味的生活,并锻造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毅力,倔强得让人吃惊,就算是一场大风将它们吹得歪斜了,一场干旱将它们折磨得形销骨立,等到春风一吹,雨露一来,它们又会绝处逢生,渐渐地长出生机来。它们在一年四季里伸出颜色不断变换的手,绿色的手,褐色的手,金色的手,抚摸着村庄苍凉的土地,抚慰着乡亲们经年的忧伤,像村子里最慈祥的老人,让人们无比的依恋和敬重。
盛夏时节的老树最美,它们开枝散叶,激情勃发,彻底地打开了自己。白天,它们成为氤氲在村庄里的一大朵白云,遮住骄阳,投下浓荫,构建起一个孩童们天然的乐园。无论天气多么酷热难当,禾坪一角的老树下,一定是沁凉怡人,爽气阵阵,吸引着孩子们来到树下,尽情地释放出生命的活力。到了晚上,老树的叶子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透明的蜻蜓羽翼,被微风震出轻缓悦耳的旋律,老人聚集在树下,各种话题也密集地聚拢过来,像从山坡上顺势而下的水渠。春天的种子是否长成了无可挑剔的秧苗,村西头新娶的媳妇是否已经暗结了珠胎,今年的收成是否会像去年一样堆满粮仓……俗世的烟火,陈年的芝麻与烂谷子,都在这里找到了落脚点。老树安安静静地,倾听人们的喜悦与悲伤,每一片叶子都张开了耳朵,收纳了所有的言语,也收纳了所有的悲喜。夜深了,老树下散去的人们,似乎都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秋收的时候,村人必经的大路旁,那一棵老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叶子迟迟不落。终于,父亲挑着一担谷子走过来了,他喘着粗气,脸红红的,粗布衣裤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汗水在脸上流出一条条小小的河。他肩头的那一担谷子多么重啊,系住箩筐的绳索绷得紧紧的,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断掉,扁担被压得弯弯的,且随着父亲的脚步,有节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憋足了一口气,终于到达了老树下,放下担子,长长的吁一口气,然后,安详地坐在树荫里,非常满足地瞅着他的一大担谷子,就算是一位大富翁瞅着自己满箱子的黄金,也没有他瞅着一担谷子的眼神那样澄澈、明亮。凉爽的风让父亲斜靠在老树身上微微地打了一个盹,他太累了,他的双腿始终是弯曲的,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握住扁担,他的谷子还在一旁期待他送上最后一程。
而老树,始终用它温柔的目光,怜爱着身边的父亲,叶子在哗哗地响,仿佛一支悠扬的催眠曲,有几片叶子小心地落在父亲的肩上,算是一次亲昵的抚慰。从短暂的梦里醒来的父亲,站起身来,浑身又灌满了力气,挑着谷子,脚步铿锵,走出一段距离,又回过头来,满怀感激地看老树一眼。
很多老人不在了,禾坪边上的老树越发寂寞了;父亲老了,他再也不能挑起一担谷子经过老树的身边。许多年轻人离开了村庄,老树也变得更孤独了,但它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勾勒着村庄的壮美。
我想,呆在村庄里的人,以及从村庄里走出去的人,他们的身上,一定有老树的某些气质,他们的心里,一定和我一样,收藏了关于老树的一些故事。
(写诗、散文,作品见于《诗刊》、《湖南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