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霜白:纪念一个人
曲水流觞
他将再度离去,
里面的我们也会腐朽。
当然,以后我们还会这样——
再纪念一次,或纪念另一个人,
在一生中树起许多标记。
霜白诗十首
文 | 霜白
纪念一个人
一个人走了,
我们这才注意到他。
如同不小心
刮掉的一小块肉皮,
或者拔掉的一根头发。
重新聚拢起一些有关的回忆,
形成一座小小坟茔。
每个人都塑造了
一个属于自己的他。
他将再度离去,
里面的我们也会腐朽。
当然,以后我们还会这样——
再纪念一次,或纪念另一个人,
在一生中树起许多标记。
言说
所有的言说都不能带我们获得事物的本相。
像一条路引你一步步穿过树林,
越走,错过的就越多。
我们被挟持于
自己编织的线索中。
但没有更好的办法,言说
带来了存在。一条无中生有的路,
将我们和望不到边的树林联系在一起。
为了弥补那巨大的、命定的损失,
我们布置着诗歌的词语。
我想让我的诗更接近沉默。
镜花水月
镜中花,水中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真正属于我的,唯一的实存。
当我深谙无限、无常,
自我的疆域,
对这镜花水月之美更是充满感激。
我的回忆、梦想,全部的我,
已是一面明镜,一潭清水。
无名氏
祭祀那天,打开骨灰堂角落那排柜子,
我注意到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片。
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身材苗条,
扎两只小辫,清秀的面容,
挂着淡淡的笑。
我认不出她是谁,但肯定是族里一位长辈。
我怀疑她是我的一位堂婶,但
又不像我记忆中的样子。
这青春的气息,和背后绛红色的盒子,
和这阴暗肃穆的骨灰堂显得格格不入。
她站在那里,没有老过,就从世上消失了。
就像旁边那几个盒子,我的其他几位长辈,
想起来,他们似乎也没年轻过。
蒲公英
吹起蒲公英,
小小的降落伞随风飘落。
孩子,你有降落伞般的快乐与轻盈,
而我,有那白头者的分裂之苦
与容纳之心。
你吹起蒲公英,
它像伞一样开放——
像你和同学们,离开小学,
又要离开中学的校园……
一只只降落伞
有越来越远越来越宽的航线。
每一次落下来,
又长出一株蒲公英。
陪父亲看望一位老人
她九十七岁,耳顺目明,
因我们的到来而面露喜悦。
她坐在床上和我们交谈。我发现,
她的思维比去年更凌乱,记忆
的碎片也越来越散。像一个婴儿,
她隐约记得这些亲人,但不能辨认彼此。
她已完全不能走路,需要更多的照顾。
就这样老成了一个孩童,又老成一个婴儿。
衰亡总是让人心怀忧惧。而当一个人接近终点,
实际上,他早已将这一切慢慢散尽。
他早已离开这里,正如他从一个婴儿身上
赶来,并未有过对新世界的惊喜和担心。
死亡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哦,今天这里一些,
明天那里一点……我们从未为昨天的自己而哭过。
因此当我们不可阻挡地失去,岁月
总在给我们另一些东西作为补偿。
当一个人终于抵达他的原点,他完成了,
像一个“零”。但
我知道那里面不是空的。
那并非消散,而是一种积聚。
空缺
一张双人照片,左边的人脸被剪掉了,
只剩下右边的人对着镜头笑。
在一堆老照片的收藏品中,
看到许多张这样的合影,双人的,或多人的。
总有一个被抠掉的人。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
但每一个里面,一定都有一个痛心的故事。
都有一个想要从记忆中抹去的人,
一道急于缝合的伤口。
……却留下更大的伤口永远开着。
在很多年以后,照片里的所有人
已无人认领,甚至已不在人世。
时光用遗忘慢慢宽恕了一切。
只有那个空缺显得愈加残忍。你为何
不放过自己?
时光用遗忘宽恕着一切。百年一瞬,
你不过在一张与他人的合影中。
你该更早地准备好,放过自己——
“放松一点,笑一点,挨得再紧一些……”
虚拟之河
“你变了。”
“不,你也变了。”
“我们都回不去了。”
两个人的对话,
让旧事闪烁微光。
消失的物事,无数的你我,
如月光下辉映的波澜。
一切都变了。
用赫拉克利特的话说: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但我没有别的。
每一次转身,
都会看到我的生命
在一条大河中拉长,延伸——
“谢谢你,一直在给我
一个运动的你,全新的你。”
是的,如同每当我沉思,
我都见证了
历代的斗转星移。
最后
并没有什么定律
足以给我们一个完全公平的世界。
哭泣能使摔碎的杯子复原吗?
死刑能让受害者复活吗?
迟到的正义算正义吗?
只有物理学用“熵”给出最后的答案——
一切都在走向无序,一切
都在不断消散。
我们不得不一次次
制造并承受着更大的损失。
因此我们学会善良,带着惋惜之心生活。
但所谓的“善”,就能使人
心安理得吗?
没有谁能指出一个界限
和稳定的支点。在繁复的
运动与变化中——
只有爱。只有爱安慰了
一颗颗飘荡的,失重的心。它,
仿佛创世的光,在我们的身体中,
在我们之间,
像一个巨大的实体,
也像虚无……
一条路
顺着山体,索道牵引我们上行。
身下一直跟随的
是错落的墓冢,分布在一条模糊的山路两边。
看上去仿佛
我们沿着逝者铺就的路在行进。
但我不能确定
是一条路引领着死者,
还是死者开辟了它——
树木与荆棘的掩映中,
一条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路。
——死者并不需要路,是活着的人创造了它。
组稿:湖北青蛙 / 编辑:闺门多瑕
霜白,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居河北保定。著有诗集《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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