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里的茶楼与戏园

张雪敏

新冠肺炎疫情之下的第二个春节,“原地过年”成为了关键词。习惯了过年即空城的上海,辛丑春节格外热闹。

不回老家的“原年人”都去了哪些地方?

若说人流量最大的景点,一定少不了城隍庙以及一墙之隔的豫园。毕竟,从晚清开始,逢年过节上海人总要去城隍庙喝茶听戏。如今很多茶楼戏园虽已作古,但过年逛城隍庙的传统依然延续了下来。

“莺歌燕舞常三五,一城烟花半东南”,老城厢是上海文化娱乐中心。清同治、光绪年间,城隍庙从庙宇蜕变为商场,众多的茶楼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为满足往来客商的文化娱乐需求,它们多附设戏园书场。上海最早的营业性戏院——三雅园于19世纪50年代在此设立,上午卖茶,下午搭台演戏。《上海洋场竹枝词》中“茶寮每有说书人,海市蜃楼幻作真。一扇一瓯聊佐讲,偷闲争听味津津”,便是当年城隍庙茶楼戏园盛景的真实写照。

小刀会撤退时与清军激战,邻近县署的三雅园毁于战火。几年后,在法租界小东门外沿浜一号栈内,形成“戏馆街”。民国以后,“九亩地”与毗邻的“吉祥街个卜邻里”戏馆街连成一片,集中了歌舞台、新新戏院、新剧场、小世界、齐云楼茶馆(喜云楼戏院),以及伶人公所“榛苓学堂”和梨园公所,形成了“九亩地”剧场圈。尤其是1916年十六铺新舞台迁入,不仅带动了上海戏曲戏剧事业的繁荣发展,而且还将中国传统京剧的改良推向高潮,为海派京剧的兴起创造了历史条件。

这里还是上海茶楼书场的总汇,著名的有得意楼、逍遥楼、群玉楼、赏乐楼、玉液春等,也是沪上评弹艺人集中的场所。外地来的评弹艺人要出名,非到此历练不可,所以这里是评弹艺人走红上海,走向全国的“摇篮”。

春风得意楼

“春风得意说书楼,弦索铮铮意悠悠。茶叙清晨更热闹,喧哗不绝笑声留。” 说的就是沪上规模最大、生意最兴隆的茶楼 — 春风得意楼,也称“得意楼”,创建于清光绪年间,地处萃秀堂南侧,面临九曲桥,与湖心亭相望。楼前红漆木柱上有一副赭底金字楹联:“上可坐下可坐坐足,你也闲我也闲闲来。”登楼凭栏环顾,豫园风光、邑庙市景尽收眼底。

老上海不少名人大亨经常光顾得意楼。有一次,民国元老吴稚晖来得意楼喝茶,与几个本地茶客闲聊。其中一人突然惊讶地说:“你莫非是党国要人吴……”吴稚晖立即打断:“吴什么,无锡老头子,面孔都差不多,你不要看错人!”说罢哈哈大笑。黄金荣早年在豫园萃华堂裱画店当学徒,也是得意楼常客。黄楚九早年来上海闯荡,曾在得意楼前摆药摊,从这里发迹。

民国时期,春风得意楼与湖心亭茶楼迎面相望

得意楼厅屋宽敞,有座位千个,从早到晚茶客不断,过往客商歇脚,各大行业聚会,文人墨客雅集,衙门书吏、包打听、青楼女子也混迹于此。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申报》报道,得意楼容留妇女“弹唱淫词小曲”《玉蜻蜓》《三笑》《双珠风》等,被县衙罚款1000大洋。

喝茶往往与谈生意结合在一起,沪上布、豆、药、钱、糖等各业商人和手工业者络绎不绝,形成茶楼中的“行业”茶客。一批被称为“白蚂蚁”的房地产掮客最为活跃,租屋、顶屋,人气旺盛,得意楼又有了“顶屋市场”的别称。得意楼开张初期,每天有几个洋人来临。他们头戴礼帽,肩挎广告牌,嘴里衔着香烟,一边向茶客散发“品海”牌香烟,一边用生硬的上海话说:“香烟好唻!”他们是老晋隆洋行的推销员,得意楼、湖心亭是他们宣传洋烟的首选地。

二楼曾辟象棋专座,各路棋手前往对弈、切磋,棋王谢侠逊常去献艺。20世纪50年代初,此处曾作为上海象棋队的表演场所。胡荣华少年时在这里战胜高手陈昌荣。赛后,陈昌荣抚摸着胡荣华的头说:“小鬼,你下得不错。”胡荣华后来经常回忆起这一幕“永生难忘感人肺腑的情景”。三楼设鸟市茶座,百鸟和鸣,争奇斗艳,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茶楼还提供水斗和笤帚,免费冲洗鸟笼。1948年5月,在此举行黄鸟竞赛会,千余只黄鸟上阵厮杀,场面蔚为壮观。

得意楼开设三个书场,说书艺人日夜两场,有时还加早场。评弹名家夏荷生、徐云志、沈俭安、薛筱卿等常来开场说书。据报载,有一次夏荷生演出《描金凤》,因说噱弹唱俱佳,听众蜂拥, “场内人满为患,楼面欲坍”。新中国成立后,得意楼生意渐趋清淡。1958年豫园改建时得意楼被拆除,其旧址在今豫园售票处一带。

“湖心亭”茶楼

“湖心亭”茶楼是上海滩最负盛名的茶楼。湖心亭原系明代嘉靖年间由四川布政司潘允端所构筑,属豫园内景之一,名曰凫佚亭。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布业商人祝韫辉、张辅臣等人集资在凫佚亭旧址上改建成湖心亭,作为布商行人聚会议事之场所。

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上海布商行业日渐式微。清咸丰五年(1855年),青蓝布业将湖心亭出售,由购得业主用来开设茶馆,名为也是轩茶楼,为上海滩最早的茶楼。湖心亭遂成为商人洽谈生意和游客品茗、会友的场所。时人作《上海市景词》中有这样一首:“豫园热闹在春秋,仕女纷纷结伴游,随意品茶看戏法,湖亭行过又登楼。”

晚清湖心亭

清宣统年间,茶室主人因赌博亏空,遂于宣统二年(1910年)将茶室出让给刘存厚,继续开设茶楼,并改名为“宛在轩茶楼”,寓意湖心亭宛如在画中。当时,湖心亭分内外厅,内厅茶比外厅贵,楼上则是雅座,每日上午还有一班音乐爱好者吹奏民族乐器,供茶客欣赏。旧时有对联曰:“湖心品茗,环顾池中鱼跃;亭上观景,舒目桥畔人熙。”湖心亭由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清新、高雅、脱俗的品位,很快成为当时沪上最高档的茶楼,在湖心亭喝茶品茗不但环境雅静,而且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

湖心亭茶楼的茶客里,颇多文人雅士,他们常常酬唱应和,吟诗作画,日久天长,湖心亭渐渐成为老城厢内最有雅趣的茶楼。以《海上繁华梦》著称于世的清末民初上海著名作家“海上漱石生”孙玉声就特地为湖心亭撰写过脍炙人口的七律:“湖亭突兀宛中央,云压檐牙水绕廊。春至满阶新涨绿,秋深四壁暮烟苍。窗虚不碍蒹葭补,帘卷时闻荇藻香。待到夜来先得月,俯看倒影入银塘。”当年大世界的创办者黄楚九也最喜欢邀约几个朋友到湖心亭临窗而坐,边品茶边赏景,一起说古论今,谈文作诗,商酌事宜。与黄楚九在湖心亭茶楼经常饮茶的朋友中除海上漱石生外,还有著名书法家“天台山农”刘介玉、书法家兼画家“七子山人”朱染臣、广告师周名刚,以及刘山农、何铁珊、陈燮龙、张横海、陈蝶仙等文化名流。

豫园茶楼

1924年,城隍庙大殿毁于一场大火,波及九曲桥木栏杆。当时的邑庙董事会重建大殿时,将原先石木结构的九曲桥改建为钢筋水泥结构。茶楼业主刘存厚利用这一契机,在湖心亭后加建了一座方形茶屋,后来又加建了楼上的两翼小楼,也是飞檐翘角,黛瓦朱栏,与原来的湖心亭混为一体,使茶楼上下增加了120余平方米的面积,生意更为兴隆。而九曲桥则由海上闻人杜月笙、黄金荣等集款重建,改建成水泥桥,九曲十八弯,可谓“水心亭子夕阳红,九曲栏杆宛转通”。

每年新春初一至初五,湖心亭茶楼天天供应新年元宝茶。何谓元宝茶?元者,初始也,宝者,财富也。大年初一到茶楼喝“头茶”元宝茶,这在清末民初就已成为一种流行的风气。大年初一,人人争登湖心亭茶楼喝茶,为的是讨一口大吉大利大发财的元宝茶。茶客登上湖心亭茶楼后,在茶博士的贺喜声中落座。茶博士上茶时,盖碗上放着两个青橄榄,客人拿起青橄榄,用牙咬一口,然后和茶叶一起放在盖碗中冲泡,几分钟后,茶香中飘起淡淡清香。这时,茶客左手托碗底,右手用盖轻拂茶叶,然后右手拇指和中指托碗,食指点盖,呷三口茶,谓之品元宝茶。盖碗又称“三方杯”。托为地,盖为天,碗为人。故曰三方杯。所以新春喝元宝茶又有“升官、发财、中举”之意,体现了人们对新的一年美好的祝愿。当年,上海滩大亨黄金荣特别喜好喝元宝茶,他在对着正门的中央位置,摆一张红木八仙桌,两边各放一只红木太师椅,作为自己的专座。黄金荣不常来,但桌椅却长年保留着,而且谁也不敢去坐。每年的大年初一,黄金荣必然会前呼后拥地前来。当他坐定后,茶博士就给他上茶。黄金荣呷了一口茶后,就吩咐那些随从:“来呀,把这银圆给赏了。”于是,等在门外的徒子徒孙鱼贯而入,一个个向黄金荣三叩首拜年领赏。

抗日战争期间,城隍庙一带辟为难民区,后又被日军占领,城隍庙内茶室大都倒闭,湖心亭茶楼也一度停业。新中国成立后,宛在轩茶楼由公私合营改为国营,更名为湖心亭茶楼。“文革”期间,茶楼生意空前萧条,民乐队被迫停止活动,湖心亭茶楼也一度更名为“工农兵茶室”,至20世纪70年代,偌大的城隍庙内仅湖心亭茶楼硕果仅存了。

改革开放以后,湖心亭茶楼得到全面的修缮和恢复,不仅面貌焕然一新,而且品质也得到了提升。1986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访问上海,在游览豫园期间,步上湖心亭二楼,在靠近东窗的一张红木圆桌旁就座。她居高临下,环顾四周,顿时被古典园林和庙市风光所吸引,连声说:“这儿的风景真美!真美!”服务员为她端上了用紫砂茶具冲泡的一壶特级狮峰龙井茶。伊丽莎白二世一边喝茶,一边欣赏优雅悦耳的江南丝竹。从此,湖心亭茶楼身价骤增,先后接待了加拿大前后两任总督、柬埔寨国家元首、瑞典首相、澳大利亚总督、日本首相、罗马尼亚总理、挪威首相等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世博会期间,接待了萨摩亚副总理兼贸工、旅游部长米萨·特莱福尼·雷茨拉夫、捷克副总理兼外长扬·科胡特、美国参议院前临时参议长特德·史蒂文斯和世博会参展方近百名官方代表等多批贵宾。湖心亭的知名度也因此与日俱增,海内外游客纷纷慕名前来。2013年9月7日,中国邮政发行了四枚一套的名为《豫园》的特种邮票,其中第一张就是湖心亭,这在全国同行中也是第一次。

新舞台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由老城厢商会出面,在信成银行经理沈缦云、姚伯欣等支持下,会同曾留日的京剧演员夏月润、夏月珊兄弟和上海京剧名伶潘月樵在小东门十六铺建造有别于当时传统旧式茶园的新舞台,是中国第一家新式剧场,也是最早试用灯光布景的戏曲剧院。

新舞台的构造设计借鉴日本东京戏院样式,将带柱方台改建成半月形、镜框式舞台,舞台中间还设有转台装置,两边搭有硬片与戏房(化妆室)隔开。顶部上空建一木质天桥,遇演雪景时撒纸屑作雪片。台下挖有地窖盛满水,可演水景戏。新舞台实行卖票制,为国内改革旧剧场的旧习开了先河。

新舞台不仅是个剧场,还是一个京剧表演团体。潘月樵、夏月珊、夏月润等人均为当时戏剧改良运动的实践者。夏氏兄弟的父亲夏奎章在清同治六年(1867年)即到上海。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夏月珊、夏月润二人接办“丹桂胜记茶园”,光绪三十年(1904年)夏氏兄弟邀请潘月樵加入丹桂茶园,不久之后共同投入戏剧改良的活动中。夏月珊的弟子冯子和曾到商务印书馆学堂学习英文、西洋音乐和歌舞,在编写新式剧本方面颇有建树。

夏月珊(左)、夏月润(中)、潘月樵(右)

新舞台除了布景与道具的大改革,在演员表演形式上也借鉴融合了西方话剧的元素,一改传统戏剧中的脸谱化、古装化以及“写意化”的动作,形成了演唱文辞通俗化、场景写实化、表演生活化的特色。

新舞台所上演的新戏也紧随时代的步伐,如《四收关胜》《八戏迷传》《卖橄榄》《新荡湖船》《目莲救母》《血手印》《新茶花》《黑籍冤魂》等剧,“诙谐百出,妙诸环生,真为解颐之绝品”,突出响应了当时社会所普遍提倡的进步舆论、流行的民族思想以及社会改良观。

新剧《华伦夫人之职业》

剧照

新剧《黑籍冤魂》剧照

新剧《茶花女》剧照

正是由于新舞台所带有的进步性,它也成为政治宣传的舞台。1912年辞去大总统职位的孙中山曾多次到新舞台观剧,并对新舞台的改良传统戏剧表示赞赏。孙中山曾亲书“光复沪江之举动”“急公好义”“热心劝导”分别赠予沈缦云、潘月樵和夏月珊。孙中山亦曾在新舞台发表过“编演新剧,提倡革命,社会中因而感动,得奏大功”,并将题字“警世钟”的幕布赠予新舞台。当时,《申报》以《新舞台之警世钟》为题登报报道,这恐怕是对新舞台的最高评价吧。

后因十六铺地区事故较多,华界戒备,影像营业新舞台便迁至露香园九亩地。1927年,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在新舞台召开市民代表大会,成立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同年,新舞台在演《走麦城》时失火而焚毁。

小世界

1918年,在城隍庙北部(今福佑路、豫园商场西侧一带),建了一座简易的公共场所,初名“劝业场”,是供销老城厢出产的手工业商品的商场,还出版过《劝业报》作为宣传广告。不久,“劝业场”毁于火灾,后由李姓商人出资,重建三层具有巴洛克风格的西洋楼作为娱乐场,底楼唱京戏,二楼唱绍兴戏,三楼是夜花园,喝茶兼听戏,因规模小于延安东路西藏中路口的大世界,故称“小世界”。

“小世界”演出的有昆曲、绍兴文戏、文明戏、杂耍魔术、歌舞、苏锡滩簧、说书,另设电影专场,曾放映《关东大侠》和外国滑稽影片等。三楼还有个特色专场,专演“独脚戏”,有陆希希、陆奇奇兄弟、丁怪怪以及“滑稽戏三大家”王无能、江笑笑和刘春山等第一代滑稽戏演员来演出。

“小世界”里的申曲(即沪剧),有由丁婉娥、丁少兰夫妇组成的“婉兰社”,丁婉娥本姓金,居城内,幼时即喜唱曲,拜丁少兰为师,后成为夫妻。他们首创化妆申曲,时常排演时装新戏而受到欢迎,后来两人分手,丁婉娥创办“婉社”儿童申曲班,招收儿童学申曲,其中有丁是娥、王秀英、杨飞飞、筱爱琴、朱介林、朱介生等,后来都成为沪剧泰斗。

“小世界”底层是“大京班”,文武老生单德元为主角,专唱海派连台本戏《薛家将》等。当时孟小冬年仅10岁,也在“小世界”演出“折子戏”,颇引人瞩目,后转至“共舞台”与露兰春合演《宏碧缘》,一举成名。

1922年11月13日,路经上海的爱因斯坦游览城隍庙,到“小世界”观看昆剧,可见“小世界”在当时老城厢的娱乐中心地位。1931年,“小世界”被上海大亨黄金荣收购,1949年上海解放后为百货供销商占用;1956年部分改作邑庙区文化馆,1957年5月1日正式对外开放。1960年,该馆与蓬莱区文化馆合并,底层改为文化电影院。2002年10月由复兴集团出资将小世界改建成一个集休闲、餐饮、会议为主的非开放性高级会所。

小世界今貌(顾歆豪摄)

如今,春风得意楼、新舞台、小世界等早已作古,硕果仅存的湖心亭茶楼已成为上海知名度极高的标志性茶楼,被誉为“中华第一茶楼”。

文章选自上海通志馆编“上海地情普及系列丛书”,张雪敏著:《亦中亦西老城厢》(学林出版社)

编辑:石梦洁

审校:戴静怡

签发:吴一峻

来源:上海通志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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