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郁达夫的早期试作——《紫荆花》

说郁达夫的早期试作——《紫荆花》

提起郁达夫,人们自然会想起他的《沉沦》。《沉沦》是郁达夫,也是我国新文学史上的第一部小说集。《沉沦》中主人公“他”的经历取材于作者早年在日本的留学生活。作者感到当时“最恼乱我的心灵的,是男女两性间的种种牵引,以及国际地位落后的大悲哀。”(郁达夫《雪夜》——自传之一章)可以说,这两种感情使作者产生了创作《沉沦》的强烈欲望。从于听先生《说郁达夫的〈自传〉》(《新文学史料》)1987年2、3两期)中,我们可以知道,在创作《沉沦》之前作者已经开始或者仅只构思和题目的小说——我们暂且把这些小说称之为郁达夫的早期试作——就有《樱花日志》、《东都旧忆》、《相思树》、《还乡记》、《紫荆花》、《夕照湖闲居记》、《哭诉》、《金丝雀》、《病中岁月》、《两夜巢》等等,还有日文小说《三川·变形》。那么使作者产生写作或者构思这些小说的创作欲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这些早期试作中,有的仅只构思和题目,没有成为一个完整的篇章?难道仅仅是因为写作技巧不成熟?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呢?最近从郁达夫早年的日记以及他给孙荃女士的信中,笔者发现了一些断断续续有关《紫荆花》创作的记载,或者可以回答这些问题于万一。

1913年9月郁达夫随奉派去日本考察司法的长兄曼陀到日本留学。一年以后,郁曼陀回到北京,郁达夫则继续留在日本求学。1914年秋,郁达夫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为中国留学生特设的预科,选读第一部(包括文、法、政、经、商等科类)。后来听从长兄的意见,在预科毕业前改读了第三部,也就是医科。1915年秋郁达夫从预科毕业,进入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医科。一年后他没有与长兄商量就擅自改读第一部丙类,转入德语法律班,并且重新从一年级读起。改读文法科的原因,据郁达夫自己在1917年2月25日的日记中说是“因给供不支,改习文学理财”。北京的曼兄知道他改读了法科当然非常生气,责备他“志不一定”,并且声明“绝不与交”。这样,自郁达夫“三岁即丧父”后,一直被他看成“实是兄而又兼父职的长辈”(郁达夫:《悼胞兄曼陀》)郁曼陀和他之间就产生了严重的龃龉。

郁达夫孤身一人在外留学,本已觉得孤独、忧郁,加上曼兄的“绝不与交”,更苦闷不堪。在1917年6月8日的日记上郁达夫写道:“……自与曼兄绝交后,予之旧友一朝弃尽,形影相吊,迄今半载,来访穷庐者二三小孩外只洗衣妇及饭店走卒耳。……”6月20日他又写道:“……夜思兄弟无情,几欲自杀。……”21日又写:“……予之兄弟诚如舜之兄弟,无一日不以杀予为事也,然予倘被杀,天帝当鉴予诚,为予图报耳。……”这种似醉似醒,似痴似狂的言语,除了表明他与曼兄之间这次龃龉的严重,还可以从中窥探出作者对自己一向敬爱的长兄与之绝交,内心的痛苦是多么深沉。

在这极度苦闷之中,郁达夫作出了“郁极思归”的决定,于1917年6月28日乘船回国。7月7日到达富阳。这是郁达夫1913年秋离开祖国后第一次回家乡。在家乡度假的日子里,他曾几次去宵井看望孙荃女士,并于8月28日(夏历七月十一)与孙荃女士订立了婚约。假期结束,当他重新踏上旅途,心中无限惆怅,在9月5日的日记中他写道:“昨发曼兄信一封,寄往大理院。我虽如此,彼恨我之情谅犹未已也吁!”

1917年9月2日郁达夫离开富阳,于15日午后六时抵达名古屋。当他又一次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岛国时,曼兄与之绝交的痛苦再次袭上心头。在9月27日的日记上他写道:“读曾文正公家书一则,觉家庭乐味诚世界中第一事也,而我已失之矣!悲夫!……冯某来又谈及家事,不觉泪下吁。人皆有兄弟我独无!我若死,此日记当为予作证。嗟乎!兄弟竟至若斯,实亦予之所梦想不到者也!”

郁达夫从2月25日开始至9月27日,为了兄弟间的这次龃龉曾多次在日记中发泄自己的怨恨,但这样的发泄并没有使他感到满足,进而,他又尝试用小说的形式来倾吐自己的感情。就在9月27日这一天,他在日记中写下了小说《紫荆花》的自序略:“兄弟皆伪也,世有兄杀弟者:象是也;郑伯是也。更有弟杀兄者,匡义是也。世人不察,以兄弟为同气之枝,误矣!予今日不得不作是书,作是书而犹不足以醒世人也,予将踏东海而逝矣!读予书者其亦有所感乎?”

紫荆,是一种多植于庭院内供人观赏的灌木,因花深紫而得名。南朝梁吴均曾在《续齐谐记》中引《前汉书》田真兄弟分砍荆树的故事:“田真兄弟三人分产,堂前有紫荆树一株,请斫为三,荆忽枯死。真谓诸弟:'树木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胜,兄弟相戚,不复分产,树亦复荣。”后世因此常用紫荆树来比喻同胞兄弟,如苏州寒山寺佛壁上刻有唐高僧寒山,拾得降乩诗,其中就有“手足多欢荆树茂,夫妻能欢琴瑟贤”的诗句。另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妻而生象,”且“舜父瞽叟顽,母嚣,弟象傲,皆欲杀舜。”因此,象,应是舜的同腹异母弟。作者将“象”列入“世有兄杀弟者”,并在本文前面所引的1917年6月21日的日记中说:“……予之兄弟诚如舜之兄弟,无一日不以杀予为事也……”,该是一种记忆上的失误吧?

从上面那段《紫荆花》的自序略来看,很明显是作者在一时的感情冲动之下挥就的,至于小说的人物、结构、情节等等,在这天的日记中一概没有提。试想想,作者与曼兄之间只是因为学科选择上的意见不合而闹了龃龉,既没有像作者自序略中所例举的郑伯、象、匡义那样兄杀弟或弟杀兄;也没有由小说题目为“紫荆花”而使人联想到田真那样的事。因此在9月27日的日记中,作者只写了这么一段八九十字的自序略就顿住了。

事隔十余天,到了10月8日,郁达夫遇见一位姓刘的留学生,两人间的谈话引发了他的想象,拓展了小说《紫荆花》的场景构思。在这天的日记中,作者写道:“今日晤刘某,伊将于下月初休学返家,从事开垦。与谈一小时,觉兔儿葛纳夫《新土》第一页之引用语忽成金色,予之想象又开一新面矣。为外界所融,即欲有所动作,时机一过继焉无声,此予之敝也,亦予之性也。闻刘某语后,觉予之本性又现,忽欲将《紫荆花》之后半部移入荒山野岸,置主人翁于鹿豕苦工之间,并将首章文字拟就——十年沈梦为茅店鸡声所破,跃起重衾,天光未赤,西窗裂缝,色正微茫,觉襟前慈母手中故线色与绝似。举手遮目,旧事如电影,一一迥旋于十指纹中。泪欲流时,荒鸡又唱,被衣启户,见东方云缕红似春潮,齐向予高唱朝礼,青女满郊,衬出寒鸦数点,凄凄凛凛,始识昨夜已抵黄村古驿矣!——”(本文以上所引之郁达夫1917年的日记及下面将引之郁达夫给孙荃女士的信,标点均为笔者所加。)

兔儿葛纳夫,现在一般译作屠格涅夫,这是一位深得作者喜爱的俄国作家。郁达夫曾经这样写道:“在许许多多古今大小的外国作家里,我觉得最可爱、最熟悉,同他的作品交往得最久而不会生厌的,便是屠格涅夫。……因为我的开始读小说,开始想写小说,受的完全是这一位相貌柔和,眼睛有点忧郁,绕腮胡子长得满满的北国巨人的影响 ”(《屠格涅夫的〈罗亭〉问世以前》)据查,《新土》即屠格涅夫著名的长篇小说HoBb,又译作《处女地》,第一页之引用语为:

“要翻处女地,不应当用仅仅在地面擦过的木犁,必须使用挖得很深的铁犁。”

——摘录一个农场主的笔记。

《处女地》的中心内容是描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民粹派“到民间去”的社会运动。在书中屠格涅夫对“自下而上”地进行一点一滴的改良的平民知识分子索洛明看得比民粹派更可贵。他认为只有像索洛明这样锋利的“铁犁”才能把俄国这一大片荒芜而又肥沃的“处女地”开垦成为良田。屠格涅夫本人的这种思想究竟是否正确历史自有公论,年轻的在日本留学的深感“国际地位落后的大悲哀”的郁达夫却深受其影响。郁达夫与即将回国从事开垦的刘某晤谈一小时后,“觉兔儿葛纳夫《新土》第一页之引用语忽成金色”,似乎从中悟到要开垦中国这块“新土”,改变“国际地位落后的大悲哀”,也“必须使用挖得很深的铁犁”,因此他产生了“忽欲将《紫荆花》之后半部移入荒山野岸,置主人翁于鹿豕苦工之间”的艺术构思。

在郁达夫1917年的日记中,除了上面所引的“自序略”和“首章文字”以外,就再也找不到小说《紫荆花》的其它内容了。郁达夫与曼兄之间的龃龉结果怎样?笔者是从郁达夫写给孙荃女士的信中找到答案的。郁达夫在1917年9月15日到达名古屋后,曾于9月22日给未婚妻写来一封信,信中提到“……予自去国迄今五易寒暑, 其中得失悲欢事颇多:祖母病报至不泣;侄儿死耗至不泣;去年因微事与曼兄争,曼兄绝交书至亦不泣;……”可见,孙荃女士是知道郁达夫兄弟间的龃龉的。兄弟两人的矛盾症结从上面这段话中也可略见端倪:在长兄看来学科选择是一个人立定今后志向的大事,所以他对达夫有“志不一定”的批评,但在小弟弟眼中这不过是件“微事”!两人看法上的差异如此之大,怎么能不产生龃龉?随后,郁达夫又于10月15日再给未婚妻一信,信中说:“阳历十月十五日接汝阴历八月二十日(按:阳历为十月五日)所发书。……弟兄争攘事,本世间愚人之所为。予与胞兄某均达理之人,决不至此,请勿念。二人不通信虽及半年,然所以不通信之由,在两人服事之无暇,非在意见之不合也。……东来后两人已照常通信,前言尽作戏观,兄弟间已无复有少许怨恨矣。……”从以上这段话来看,至少可以得出两点:其一,孙荃女士对郁达夫兄弟间的龃龉报有一种委婉的规劝态度,否则郁达夫不会在信上要自己的未婚妻“请勿念”;其二,郁达夫与曼兄间的龃龉,在不通信达半年之久后已冰释。且不论“兄弟间已无复有少许怨恨”是否确实符合两人的心境,但兄弟间已和好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了!这就为我们解开了为什么在郁达夫1917年的日记上小说《紫荆花》仅仅留有“自序略”和“首章文字”,没有成为一个完整的篇章之谜——引发郁达夫创作欲冲动的弟兄间的龃龉已不再存在,所以小说《紫荆花》也就不再写下去了。他就是这么个“性”,也存在这么个“弊”,“时机一过寂焉无声”。

作者:绿 薇   贾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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