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
海马走出姑奶奶家,感到周围的高墙都在迫近他,突兀的枭叫声也仿佛在嘲笑着他。难道老人都是那样喜怒无常吗。
此时暮色沉沉,黑暗如同萤火虫翩翩飞来。公交车是没有的了。海马也并不想回家,他走出小区,影子走过了路灯,经过重重的树木,对面闪烁着的店铺的灯光似乎在向他发出邀约。但当他穿越马路走到对面时候,一盏盏灯如火遇水般被浇灭了,有的还上了木头窗栅。他像一片落叶般继续随着风沿着马路向前移动。走过一个拐角,一家餐厅还亮着灯,他百无聊赖地走进去,看到一对情侣你侬我侬地吃着热气腾腾的麻辣香锅。黑色的木耳、白色的白菜、红色的辣椒、粉色的牛肉、绿色的菜花、黄色的腐竹、紫色的鸭胗等构成了七彩的璀璨,在两人的脸上映射出幸福的光晕。他的肚子里充满了一种温暖的感动。他要了碗杂碎面,一碟花生米。边吃边喝着汤。汤类的东西使他感到温暖。情侣的快乐往往明亮而无忌惮,女子夹鱼丸喂到男子嘴里,男子一脸幸福地咀嚼着,仿佛在用牙齿验证自己的幸福。他让女子闭上眼睛,夹起一块辣椒喂到女子嘴里,女子嚼了两口就吐了出来,你竟然骗我,女子用小拳头轻轻捶打男子,男子咯咯笑着,他的脸上涌出难以言喻的快乐。
海马吃完饭,会了账,走出门继续往前走。走了不知多长时间,也并不知道方向。像一个孤魂野鬼一般漂泊在被月光浸过的路面。月色清冽,仿佛正从月亮上逸出丝丝的寒气。周围的云在轻轻缓缓地飘动,像是被风吹乱的破棉絮。
黑暗使街道变得冷落萧条,仿如末世的光景。在一个十字街路口,一个女子从傍边的店铺里像是鸟一般飞出来,跃到路边等着她的车上。车子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海马走过一条环形道路,夜行的车仿佛被龙卷风卷起一般绕着中心旋转。海马还走过关闭着的饭店、洗衣店、网吧、澡堂。它们都在夜中睡眠,发出沉沉的呼吸。
当他踩着一阵欢乐的喧嚣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像迁徙的候鸟一般歇歇脚了,也终于明白自己马不停蹄地寻找的是什么了。这是一座小酒馆,装扮成红墙绿瓦的样子,旁边挂着数盏红色灯笼,照出斑斓的红色光彩,招牌上用草书写着虫二两字。店内的灯光在明暗中跳跃,仿佛一个踩着节奏跳舞的女子。海马想起了从前在河边燃烧的酒吧。在冲天的火光中,他还看到了自己父亲微笑的脸庞。有时候他甚至怀疑火光也是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的面容,而他在恍惚中认作父亲。
海马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蓝色的酒仿佛火焰一般灼烧了海马的心。海马在蓝色的火焰中,反照出自己的落魄形象。有人唱歌,歌声像是从鳍裂出的腿一般在酒馆里行走。如果不是快乐使人心忧,那么海马就会放声歌唱,像一只水中的海豚,在音乐的海洋里放纵自己的兴致。酒在苦涩中显出味道,也许只有苦涩才是真味。去他妈的上班,去他妈的明天,去他妈的生活,只有今天,只有现在是真的。然而就连这真,也在悄然流逝。世界仿佛是一座沙塔,在岁月风霜中渐渐销蚀。所有沙子砌成的往事,一吹即散。
木制桌椅、玻璃酒瓶、凹凸的墙壁、翘尾的猫、泛黄的照片……它们都在按自己的法则绘制自己的阴影,作为静物,它们仿佛深深了悟了自身的立场、局限以及宿命,同时,它们似乎也对于外界的静了然于心,将之融在自己的内质,由内而外显出湛蓝的光辉。不可言说的木制纹理如水纹般自然而然地浮在桌上,酒杯里的蓝色液体透出天空的寥廓,如累累弹痕凹凸的墙壁折射着光影与声音,泛黄的照片诉说着往事的影子,有着祖母绿宝石般眼睛的猫。形形色色的物喧哗,与着阑珊的酒气,构筑成一片和谐的森林。在其中,每一根树木都发出悦耳的回声,每一声鸣啭都刻画出欢乐的形状。
海马不禁被这样的美丽所打动了。他没想到日常生活中的物什竟也包含着如此的美。而这样近的美却每常如此遥远,没有留心的人们几乎不能从中领悟美,以及虚无。美本身就含着虚无的因子,与其说美造就了虚无,毋宁说虚无造就了美。美与虚无恰似孪生的花朵,在冬日凛冽的朝阳中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因了虚无,美是如此容易被忽视,仿佛幽谷中的兰花。但当人们专意回身寻找美的时候,美往往无迹可求。美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想到这一点,海马感到微微的悲哀,宛如微醺的意思。
夜如枷锁沉重,窗外的车流划出一层层的光亮的涟漪。海马偶尔瞥见街上的景象,感到窗户仿佛隔开了世界,一个是包括他的此在,另一个是将他排除在外的彼在。两者相互沟通又互相排斥。因此当人从内部走向外部,或者外部走向内部,总觉得暌违。
猫扭扭白色的身子,喵了一声,眼睛闪了一下,从凳子上咚地跳下去。酒吧里有人打起来了。争吵声呼啸翻卷,酒瓶在酒吧里划出粗犷的弧线,咔咔嚓嚓,与头部碰撞时发出沉闷的声响。血液盛满酒杯,刀光剑影。一人用自己脚像踢足球一样踢另一人,一人抡起胳膊,一人甩动酒瓶。人们四处躲避逃窜,映在墙上的影子仿佛皮影戏一般生动。海马自是岿然不动。他像是欣赏一般注视着纷纷的乱象。一块很大的玻璃碴扔到离他不足一公分的地方,他连眼睛也没有眨。
过了一会儿,几个人被保安带走,酒吧重新恢复了安静。海马忽然感到一阵头晕,他想自己可能喝多了。他再次举起酒杯,望空说,干。最后一滴酒从酒杯坠落,海马陷入了无意识的境地。
他的身子忽地前倾,像一杯晃荡的酒。他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刚才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此时灯光昏暗,酒吧里声音依稀。海马的神志无比清醒,在灯火阑珊的夜里。也许是刚醒的缘故,海马感到有些寒凉。与此同时,海马感到世界是寂静的,仿佛悬挂在悬崖上的一块玉石。
他回想起来,在那短暂的睡眠中,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身着白衣的仙子对他说,我看你骨骼清奇,倒是个前途无量的人。他谦让着说哪里,又觉得其中暗藏机蕴。仙子用情语拨之,两人遂效于飞之乐,一时不胜绸缪。忽然走来两个凶神恶煞样的人,将仙子擒住。仙子说救我。海马腾云驾雾赶将去,却总是赶不上。飞过高山崇岭,风云雷电,仙子之声越增惨戚。忽地云气下降,他跌将下来。
不远处,几个服务生坐在一起吆五喝六地玩纸牌,那情景宛似一群老鼠围着粮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喵——,传来一声猫的叫声。
海马透过昏暗灯光下的镜子发现自己的眼睛微微有些红,下面有一小片灰色的眼袋,他揉揉眼睛,世界更清晰了一些。然而海马讨厌这样的清晰。只有混沌才有助于神的产生。说到底世界都是混沌的呀。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海马站起来走了走,一个女子朝他走过来,女子说,我们喝一杯吧。海马说我已经喝过了。女子说再来一杯吧。女子不由分说地斟满一杯酒递给海马,女子说干杯,两人交杯换盏,默默喝了许久。女子突然抬起头,对海马说,你看外面的繁星多么明亮啊。海马拿过几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另将几张叠成飞机模样,飞出去,然而纸飞机似乎恋旧一般折了回来。女子飘飘的长发散出雨后的清香,使女子像一株从地上长出来的葵花。我们都会老的,不是吗。女子问。海马点点头。他感到这个问题很突兀,但他还是点点头。接着他打了个哈欠。女子说你困了。海马说是这样的。女子说你应该回家睡觉,有人能在夜里熬很长时间,像一个夜游神,有人却不行。海马说你看到月亮了吗。女子说有星光就够了。海马说可是月亮就是月亮。刚才还有的。女子用手掠了一下头发,发梢调皮地翘了起来。她问,难道月亮给你的我不能给你吗,你觉得我不如月光明亮吗。海马说不是,你比月亮还要光亮。女子温柔的声音让世界变得旖旎了。而海马也沉浸在这样的柔软中,仿佛身披万丈红岚。
曙光初现时候,酒吧打烊了。月光重现出白色的印记。酒吧里,伙计煞有介事地擦拭着桌椅。海马和女子手挽着手,在最初的晨光中,走进一条窄窄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