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红薯

我是一个卖红薯的老汉,我推着车子,日复一日地来到人潮的中心,售卖三块钱一个的红薯。但我怀疑,自己卖的是虚无。我是一个喜欢售卖虚无的人啊。

但我不是一个喜欢虚无的人,也许正因为此,我便可以在不知觉中售出虚无,我的顾客便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听到我在寒风中凄厉如猿猴的叫声——烤红薯——时候,便会驻足买上一根,我怀疑他们并不想要吃,他们只是在接受我的空虚的馈赠罢了,买什么都无关紧要,烤红薯也好,烤香肠也罢,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东西,他们在乎的并非那些,他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空虚而已。即便不买我的,也会买其他人的,并不是非买我的不可,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但我依然要喊出自己的格言,烤红薯。我嘴里哈出的白气缭绕着,与烤红薯冒出的热气纠缠在一处,缓缓升入空中。每次喊过一声,我都感到一种快乐的战栗,好像就要成仙一样。我从来不奢求成仙,只是迷恋这样的感受。我不停地喊着烤红薯。每喊一次都如同念诵真言一次。

烤红薯也是一门技术,要烤得恰到好处并不容易。而我并不会烤红薯,我只是胡乱地烤,烤得好坏全凭运气,有时候一整个都被烤焦了,有时候则半生不熟。烤的好的红薯外表红彤彤的,好像覆盖着一层血,一些还粘连着糖浆。但我很少烤出这样的红薯。我的老伴经常抱怨我拙劣的手艺,但我并不气馁,我告诉她,失败是成功的母亲。她说,你已经拥有了太多的母亲。哪一个才是亲的呀。

我的老伴说话就是这么直接。她渐渐地失去了自己的牙齿,又买了一副假牙,她戴着假牙,感到自己又年轻了。她张开嘴露出假牙夸张地笑。晚上她把假牙摘下来,放到牙缸之中,第二天洗刷干净又戴在口中。

这让我想起缸中之脑的事来。

我卖着红薯,漫无边际地想着世上的事情。我从远古想到如今,从罗马想到马耳他。有时候想累了,就站着打一个盹,我几乎要站着睡着了。我穿着厚厚的军绿色大衣,双手插在衣兜里,来回跺着脚,好像在跳一支舞,我边跳边想着某一首歌的旋律,依照旋律舞动着肢体。比如凤凰传奇的歌需要有力道,评弹则柔媚。我记得大部分歌曲都是片段,完整的几乎没有。我经常从一首歌切换到另一首歌。这时候叮叮当当的音符与起伏婉转的旋律就在我身上流动。我整个人都沐浴在人所难以看到的欣喜之中。

每到周六日,街上的人就多起来,他们从各个方向,骑着车子,开着车,或者步行来到商场。而我正站在商场的楼下。旁边环绕着肯德基,乔丹专卖店,以及快餐店。在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音乐的环绕中,它们飞速地旋转。两旁的楼都很高,如同一个巨大的峡谷,但有许多漏风的地方,吹得人直呼妈妈的。我的脸面因为风吹日晒而瘢痕累累,好像是一枚枚徽章。我戴着自己的徽章,间或喊一声烤红薯,以向和我同一类人发出通告,来接头了,而烤红薯就是在这样一个暗号。来买烤红薯的便也是这类人。我们虽然分属于三教九流,但我知道,我们是有共同之处的。我们最大的共同之处就是有不同。和而不同。

我可以看到不同的面孔,上面显露着不同的内容。经由他们的神情,我大概可以知晓他们的心事,有人因为婚姻不美满而掉下眼泪,宁愿在街上受着冷风吹;有人因为身体状况出现问题而紧锁眉头,思量着如何攒齐疗救的钱;有人因为债务问题寻死觅活,想要像崇祯或者纣王一样放火把自己烧死一了百了;有人赌博一夜不归眼角泛着血丝,舔着干硬起皮的嘴唇。

冰糖葫芦,对面一个售卖冰糖葫芦的男人扯着嗓子喊着,那人有一个带着玻璃柜的小推车,色彩斑斓的冰糖葫芦在玻璃柜后面陈列着,好像暗藏着一道彩虹。有人来买时候他就打开玻璃柜门,按照顾客的意愿挑选出一根冰糖葫芦,一根快要着火一般红彤彤的糖葫芦,一根糅合了不同水果风格的糖葫芦,一根绝世美味的糖葫芦。

我也凭着激情喊着,烤红薯。声调抑扬顿挫,如同曲鳝一样。除了这一句,其余尽在不言之中,比如外焦里嫩的红薯啊,不买就会后悔终生啊之类的意思也尽在一句言简意赅的烤红薯中。我的声音响亮悠远,其他买卖人的声音都被我压制得服服帖帖。卖烤肠的妇人虽然有些婉转如黄莺的声音,但也败在我的手下。后来她用一种夹杂了方言味道的声音来招徕顾客,烤肠,大烤肠。但依然抵不过我的一句独领风骚的烤红薯。我自问,何以我的声音如此出类拔萃,大概因为我将人生的诸种情感都汇合在这句话之中了吧。烤红薯,每个字都有至少八个音调,八种深情,如同春秋一样每一篇每一个字都可以被阐发为无尽的意思,好像杜甫包含了八种感情的两句诗。

其实我也没有很卖力地喊,不过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就算声音不高,或者声音沙哑,也依然是最能吸引人的声音。本来想要买一根烤肠买一根烤玉米买一根冰糖葫芦的也来买烤红薯了。

但我并不是一个见谁都卖的没有操守的人,我不卖给那些我看着不合我心意的人。这样的人并没有固定的标准,即便是大家都认为很俊俏的人也可能遭到我的拒绝,大家认为很丑的人反而可能得到我的优待。而一个今天得到我青睐的人明天也许就会受到我的冷遇。我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

卖糖葫芦的见我抢了他的生意,心里不免有些懊恼,他想了一个办法,在车上安了一个音乐播放器,循环播放着音量巨大的《冰糖葫芦》,“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甜”。他的这一招果然吸引了许多行人,行人们听到这首歌后纷纷驻足,他们想到了从前听到这首歌的情景,那时候他们不为工作所累,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现在却背负着种种责任与义务,不得不驱驰在名利场中。他们的眼泪涌上心头,一直涌到眼眶中去,于是他们纷纷慷慨解囊,买了一根又一个糖葫芦。给自己买,给亲戚朋友买,他们说,尝一尝吧,是童年的味道。大家纷纷吃着,红色的山楂在唇齿之间点燃,边吃边如同看着庄稼丰收的农人一般喜笑颜开地说,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一天。多年以后,面对如此美味的冰糖葫芦,他们将会想起爷爷奶奶带他们去买冰糖葫芦的那个遥远的中午。当时,爷爷奶奶身体还很康健,能够牢牢地用手抓住他们的手以防止他们被风吹走。他们用自己涉世未深的舌头也更能品尝出冰糖葫芦的味道。

就连我也忍不住要买一根了,他说,我送给你一根吃吧,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我要了一根轧扁的糖葫芦,上面还粘带着一些瓜子仁,冰霜一般的糖丝缠结在糖葫芦上。我也送他一根烤红薯。他捧着冒着热气的烤红薯,说,你的烤红薯味道真不错。我将这句话录了下来,作为烤红薯的广告语,放大了声音播放出来。伴着我的烤红薯的声音,行人们又被我争取过来一些。他忿忿地说,你真是一个狡猾的人。我说,这是你说的。大家来买烤红薯说明大家相信你的话,你应该感谢大家的信任。

我已经记不清卖了多久烤红薯了,也许一年,也许十年,时间对我而言有时候并不存在。我之前并不是一个小商贩,而是一个在事业单位做着文职工作的职员。那时我走在街上就很羡慕卖红薯卖烤肠的人,他们的生意虽然算不上好,但也并不能说差,总有人来买他们的小吃。他们的小摊前总是不缺乏问津的人。他们循着飘荡的白气而来到小摊前,仿佛得到了召唤。他们驻足在小吃摊前,仿佛展开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整个宇宙。里面有旋转如天体的烤肠,被穿在铁签上的如耶稣圣体的羊肉串,还有在冬日给人以希望的如火焰的红色糖葫芦。那时候我会像现在驻足停下来的人一样停下,买一串烤肠或者冰糖葫芦。但要说最好吃的小摊小吃,我认为非烤三角豆腐莫属。说起三角豆腐,真是让人垂涎三尺。小时候每次上街都会买一根炸得外酥里嫩的三角豆腐。后来每在街头看到烤三角豆腐都会买来吃,不过因为货币贬值的缘故,价钱是越来越贵的,由五毛到一块,再到两块。我吃过绝好吃的,也吃过不那么好吃的,也吃过很不好吃的。那一回他买了小区门口的三角豆腐,觉得并不好吃,后来又买了一次,还是不好吃。后来我想,第二次买的意义就在于证明其确实不好吃。或者说,主要的意义就在于买。后来还有一家本来很好吃的桥那边的一家烤串店,自从换人之后做烤串的水平便每况愈下,竟往三角豆腐上洒芝麻。她并不知道的是,真正的三角豆腐的精髓在于外面的一层烤得正好的面,就如后来我发现的健身房外的一家,每一寸都洒上细细的辣椒面,咬上一口,香脆酥软,味道独绝,回味悠长,令人有世外之想。我后来尝试自己做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于是在退休之后便卖起了红薯。

即便在冰天雪地,我也不觉得十分寒冷。我穿着足以囊括天地的大衣,穿行在无垠的天地中,我觉得自己也变得十分高大了。我的影子在黑暗中投下更加黑暗的轮廓,有时两个影子,有时三四个。我从容地指挥着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可以高过地面两分米。我的影子运行在水面上。

一天风很大,将人的脸吹得火辣辣地疼,街上行走的人并不多,我依然如同电线杆一样伫立在自己的位置,同来做生意的渐渐支持不住离开了。我依然坚守着,我有时候怀疑自己竟是为商场义务看门的警卫。每当人们走过时,我就喊一声烤红薯,声音忽高忽低,有人开始时没有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后才回头看到我,然后掏出钱来买红薯。其中多少包含着可怜我的意思。但其实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需要人可怜的人。因为了我的坚守,许多人向我聚集过来,他们构成了一扇扇流动的屏风。他们转动得太快了,好像迷魂阵一样。一个人似乎在说,烤红薯,他的声音触碰在冰冷的黑夜中,很快就消散了。但另有一些人也开始说同样的话,渐渐构成回音,我听得有些头晕,我拿着烤红薯的手也有些发抖,我说,停,但他们不肯停,好像天地也在随他们一起旋转。我扯开大衣的纽扣,想要尽情地呼吸,但我的咽喉好像被堵塞了,一个很结实的木塞子。我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我忘了自己想要做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索性将双手举了起来,好像在呼告着什么。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的,也许从来没有聚集过。我揉揉眼睛,眼睛有些酸涩,我想要看清这个世界,最近却发现这样的愿望也是太大了,我总是看不清这个世界,一直到这样的年纪。刚才的头晕大概是因为饥饿的缘故,我剥了一个红薯,红薯滚烫着,如同一块烧焦的炭火,我大口地吃着,吃得涕泗横流,吃得有情有义,吃得飞沙走石。红薯粘在我的手上,嘴上,我用舌头舔净。我的舌头依然灵巧。比牙齿更加柔韧。

我也说不清自己对于红薯的感情,从前有过一段时间的喜欢,后来归于平淡,吃也罢,不吃也罢,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充饥。我现在更喜欢土豆,好像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意味。但如果我在这里卖烤土豆,怕是很少有人问津吧。我竟也在无意之中迎合了众人,真是让人惭愧啊。或者我可以挂着卖红薯的招牌来卖烤土豆,他们会说,为什么红薯有一种土豆的味道啊。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我又添了棉背心、围巾、保暖裤。我围着自己的烤红薯摊,好像围着一个火炉,我将双手与脸面都向着烤红薯,烟气扑打着我的面颊。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我身边来回走了好几圈,他的嘴唇翕动着,鼻子和肚子中一定飘满了红薯的味道,他的眼睛总离不开红薯,他的手中拄着一根拐杖,将地面敲得嘟嘟地响。我将一个红薯递给他,他摆摆手,我坚持要给他,他才慢慢接过去,因为红薯的烫,两只手来回倒着。他笑着看着我,感激地点点头,但没有便吃,将红薯揣进袖子里,一跳一蹦地走了。

对面开着一家面包店,我有时候可以注意到,有时候会忘记。即便目光扫到上面去,也没有想到那里竟是一家面包店,我很小时候在表哥家看过一本彩色漫画书,上面讲了一个面包师的故事,似乎是说有一回面包师生病了,不能烤出香喷喷的面包了。那时候对面包很向往,但后来有一段时间每天吃面包,也没有将现实中的面包与最初对面包的愿景结合起来。现在看到面包也并没有心动的感觉,反而会好奇为什么大家喜欢吃面包。我大概还是适合卖红薯。

就连之前的文职工作也并不能取代卖红薯的乐趣。我站在烤红薯的小摊前,好像站在了全部的红薯前,我用我的赤诚与勇气面对着烤红薯,用谦卑有礼的态度售卖着烤红薯。我生来就适合卖红薯,我为卖红薯而痴狂。

我是红薯的奴隶。红薯种植着我。红薯卖着我。

我想到,也许我在早先就已经预备要卖红薯了,我在单位时候经常在冬日开着窗,扎着马步,就是为了让自己在卖红薯的时候不会被风轻易撼动。而我经常向大家推荐美味的食物,也在为推销烤红薯做准备。虽然我在卖烤红薯时只翻来覆去地说一句话,烤红薯。还有吊嗓子,我常常发出不明所以的呼啸,好像是狼在呼唤自己的同伴。而熟悉我的人都能听懂我的呼叫所表现出的感情。走在前面时候,他们都会回过头来望着我,等我慢慢向他们走去。我也常常研究烤红薯的做法,将烤红薯的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但我从来不显露自己的这一本领,而我自己也并不品尝。

我踮起脚尖,手里拿着一只红薯,直指着月亮。我相信红薯可以上通于天,向天转达我的愿望。

虽然年纪大了,但我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忧,我的儿子们都很优秀,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做,便不常来看我。他们常常劝我不要卖红薯,但我坚持要卖红薯,卖红薯使我快乐,我无法不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我说,你们难道对卖红薯有偏见吗,卖红薯的人最光荣,卖红薯的就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在卖红薯。大儿子说,您还是要保重自己啊,毕竟这么冷的天气,年轻人也不敢轻易出来啊。

我的老伴有一天突然失去了踪影,我的大儿子说,她去了她想去的地方,让我不要去找。我说她一直想去西藏,她大概就是去西藏了。二儿子说,对,她在西藏呢。她临走时候告诉您不要找她,她喜欢一个人拥有整个西藏。我说,没想到她有一颗如此寥廓的心。大儿子说,母亲说她的整个心中都在下着雪呢。等到什么时候我也要去西藏,我说。两个儿子不说话了。

我后来想,他们大概一直在暗中反对着我,有时候他们将我的推车藏起来,我四处寻找我的推车。有时候则将我的红薯放在别处。我依然推着推车出发了,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推得很轻松,步履比平日快了许多。我站在商场下面,其他摊主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带红薯过来呢。我说,红薯就在这里。他们说,你卖的是皇帝的红薯吗。我不理睬他们。我像往常一样叫卖起来,烤红薯。路上的行人听了我的话,看到我的小摊前并没有红薯,径直离开。但我又喊,烤红薯。一些人回过头来,走到我身边,他们说,来一个。我做出拿红薯的样子,用想象中的塑料袋将不存在的红薯包起来,红薯有点烫,我左右手来回颠动着,我拎起塑料袋,递给他。他拿出十块钱递给我。另一个也买了一个。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纷纷解囊买虚无的烤红薯。我要一个,我也要一个,围在后面的想要挤到前面去,挤在前面的被挤出去,不一会又重新挤进来,而刚才挤进来的又被挤出去。人们的胳膊和腿分别被裹挟在不同的地方。忽然有一个孩子大声喊叫道,皇帝的红薯,皇帝的红薯。大家纷纷向他看去,一个中年男子急忙将他拉住,用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打他的屁股,说,不要胡乱说话。他怀着歉意对大家说,抱歉,我的孩子最近发烧了,喜欢胡乱说话。一个中年妇女不满地将双手抱在胸前说,发烧得赶快治,不然会烧糊涂的。男子点着头将孩子带走了。那是我赚钱赚得最多的一天,纸币、硬币将我的钱包都塞满了。我将赚来的钱给了前几天那个衣衫褴褛的人,他请我和另几个人吃饭。我们坐在一家窗明几净的饭店,一边唱歌一边喝茶一边吃饭。一个说,老大爷,你真是一个智慧的人。我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确实很喜欢水。你会游泳吗,一个说,附近有一个可以冬泳的地方。

吃过饭,我们一起去公园冬泳。公园的大部分水域都结了冰,有人在冰面上走来走去,三个孩子在冰面破裂的地方骑车玩耍,一个将车子的后轮浸在水里。我们走到冬泳区,周围有栏杆围着,有人在水里游动着,不时显露出光滑的脊背,如同鲨鱼的鳍一样。工作人员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着我们。我说,我们来游泳。你们会游泳吗,我说会的。他们也说会。我们将衣服脱去,天气很冷,我们都发着抖,服务人员问,你们没问题吧。我说,放心吧。穿上泳装,我们跳入水中,尽情游了起来。

水中有烤红薯的味道,一个说。另一个说,是啊,幸福的烤红薯,美丽的烤红薯,快乐的烤红薯。我们从一边游到另一边,又从另一边游回来,像一群游鱼。游着游着我的右脚有些抽筋,大概是蹬腿蹬得太过用力。我慢慢地踱到岸上。他们又游了一会,也渐渐上来。一个说要和我一起烤红薯,几个也相继说要拜我为师。我说我其实并不会烤红薯。他们说没关系,红薯并不是烤出来的,况且世上并没有什么烤红薯。只不过叫做烤红薯罢了。我说,看来你们已经掌握了烤红薯的要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徒弟了。但我有一个要求,你们学会烤红薯后要去到不同的城市里,将那些城市的明信片寄给我。他们说没问题。

我们一起烤起了红薯。红薯照亮了他们的脸,也照亮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心中燃起了红薯一样红艳的热望。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将火炉烧得很旺。火焰舔舐着红薯,红薯发出娇嗔。他们学会后陆续告别了我,去到新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不同城市的明信片雪花般涌向我。我坐在家中的一把藤椅上看着明信片,感到一种百川归海的快乐。

我偶尔推着空车子,人们依然很热烈地来买红薯,他们买的不过是空虚。而我也只是在空虚中无声地呐喊。我们同样处于无可言说的空虚之中。

但一个弟子告诉我,当他售卖空无的时候,几个人跑出来将他揍了一顿,把他举过头顶,来回抛掷着。他们让他不要招摇撞骗。他说他们不讲武德,几个人欺负一个人。他们听了还要揍他,他吓得躲进了附近的一个百货商场的女厕所内。出来后自己的推车也被扔掉了。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学我者死,不能一味照抄硬搬,你要做灵活的变通。对当地民风,经济状况做出评估。另外,你应该有扎实的功夫,不能轻易被人欺负。

当我售卖实有的红薯时,人们反而显得有些沮丧,他们是并不如意真的买红薯的,买了还要剥皮,双手黏糊糊的,还要去吃,而吃也是一件并不十分轻松的事。吃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种表演,他们不得不和朋友一起吃,和领导一起吃,而如果只剩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绝不愿意在吃上花费工夫。他们宁愿绝食好几天,做一个饥饿艺术家。就像一个人在寒冬腊月中躺在温暖的被子里而不想出来。

何况烤红薯吃起来似乎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好吃,也更不如想象中那样好吃,这大概就是他们迷恋我售卖的虚无的原因吧。

有人因此而叫我虚无公子。我说,可我已经老了。一个说,像你这样懂得空虚之美的人,大概还会活很久吧。我说,可这样说实在是过誉了,我哪里懂得空虚的好处呢,我只是无意之中得到了空虚的真谛罢了。

我因此而上了电视新闻,一个记者用话筒对着我,好像要朝我开炮。一些喜欢减肥的人慕名而来,一些觉得自己活得空虚的人也纷至沓来。我都一一谢绝,我说,我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人,你们找错人了。

我的儿子没想到我因为售卖空虚而出名,他们的恶作剧反而促成了我的名声。他们意识到我并非那么简单。便郑重地前来拜访我。他们买了熏鸡烤鸭,鸡胗排骨,特仑苏牛奶,还有各种保健食品。我说,你们来就来吧,拿这些做什么。他们说,我们平时太忙了,没什么时间来,向您表示歉意。我说,没关系,你们忙你们的,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我给他们沏茶,他们将热水器与茶壶夺过去,说,我们来,您多休息一会。过了一会,他们说,听说您开创了一门空虚派,信仰的人很多。我说,哪里算得上什么派,只是一种生活态度罢了。我去买一些酒,一起吃饭吧。他们摆手说不喝酒了,开着车过来的,我说在这里住一天吧。他们便住下来,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们的酒量反不如我,还没说多少话,他们先醉倒了,我给他们盖上被子。我看着他们的脸,想着到底与小时候不同了,他们小时候的可爱全随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留存下来的只有世俗的污浊与算计。我拍拍他们的面颊,他们并没有醒来,我想到这并不是他们的原因,他们也是整个社会的牺牲品。甚至社会也不见得有毛病,而是,我陷入胡思乱想之中,不一会也和他们一样睡着了。

下午时候,我推着车去卖红薯。路上遇到一起车祸。一个人向天空伸着胳膊,好像是向上苍呼告吁求着什么。他的旁边有一些殷红的血迹。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仿佛一条生命的河流。救护车很快就会来到。而交警也正从路口走过来。惶恐在人群中散布。有人掩着自己的眼目走远了。我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在那一刹那,我仿佛真真切切地老了。但我的脑海里想着别的事,是那些并不真实的恐怖片中的事,走着走着就被飞石击穿眼睛,被重物砸中脑袋,被锐物刺穿躯体,被野兽分而食之。

有人来买红薯,他说,要二斤红薯,多一克也不要,少一克也不行,我用秤称了二斤,他说,我要剥皮的。我说,这就是剥皮的。他说,我要一点皮都没有的。我说,这就是一点皮都没有的。可是,这里是什么。他指着一小块发黑的地方说,我说,这是烤焦的地方。他将红薯扔在地上,说,再重来二斤,我要一处烤焦的地方都没有的。我又给他称了两斤。他又说,为什么这里有点黏,我要一点也不黏的红薯。我说,你是不是存心来找茬的。他说,怎么,你不想要满足顾客的需求吗,我可是你的上帝。我说,我不相信上帝,现在,我不卖给你了。你走吧。他仰起头走上去,被我一把推开,他又走过来,我伸出腿将他绊倒。他怒气冲冲地冲上来,挥动拳头来打我,但被我从反方向抓住手腕,他疼得跪下来,说,好汉饶命。我踢了他一脚,说,滚。他跑开了。过了一会,他叫来十来个人,他们围在我身边,一个个摩拳擦掌。周围的行人围在更外围。他们互相说着,打架了,打架了。要不要报警。一个说,一群人欺负一个,不讲武德。他们如同包围大象的狼群一样,小心翼翼地向我走近。两个人从两个方向扑来,分别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先一脚将一个踢开,又反身将另一个制服。其余的一哄而上,我跳起来,踩在两个人背上,用脚一一扫过他们的头顶,他们都应声倒下,我翩翩然飞下来。围观的都叫好。几个人狼狈地逃走了。人们议论纷纷,这个老汉真是不简单,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这么厉害。人不可貌相,有人说。人老心不老,又有人说。

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推着烤红薯的车子走开了,人们自动为我让开一条路,还有人为我鼓掌,大家便一起鼓掌,我没有回头,只是做了个告别的手势。走过两个街区,路上有人拉住了我,一个说,您就是年轻时候名震武林的李大侠吧。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一个卖红薯的人。他说,我知道您,您之前做过文职工作,下班之后便去演武场教习武艺,曾经在擂台上打败许多门派,以及许多慕名赶来的外国拳师。我微微笑了笑,说,我已经不在江湖许多年了。你要吃红薯吗,他说,我买一个。我说送给你一个。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红薯,但因为吃得太过用力,噎住了,嗓子鼓凸着。我递给他一瓶水说,凡事不要急于求成。你来找我做什么。他喝了水,咳了几声嗽,才说,我来找你是想要让人去平息一场武林中的争斗。一个练习自由搏击的人和传统武术大师比武,将大师打倒在地,那人便宣称传统武术都是假的,我想了想只有您才能证明传统武术的功效,并不是他说的那样。我说,我不喜欢江湖中的纷争。别人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好了。当你越在意什么,你就越容易被什么影响。他说,可是我们就不需要为传统武术正名吗。就任由他们诋毁传统武术,我们现在应该振兴国术,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我说,我不在乎这些名声,也不想要代表什么。我是一个完全的局外人。他说,只要您去,就会有许多赞助商,他们会拿出很多的钱来,这样您就不用再卖红薯了。我说,我原也不是为了挣钱,卖红薯只是一个爱好。他说,我已经告诉他了,即使您不答应,他也会来找您的。我说,何苦呢,来也是徒劳。

我正在卖红薯,一个身形壮硕的人走过来,说要向我挑战。我说我不喜欢和人争斗。他用拳来打我,我闪过去,他又用脚踢我,我又闪过去,他加快动作,我一一躲过去,最后用手轻轻在他身上点了点,他就倒在地上。他站起来拍拍自己的屁股说,我为什么坐在地上。我说,多吃点烤红薯罢还是。他说,冒犯了,我确实应该多吃烤红薯,给我来十斤。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红薯。他的嘴张得很大很夸张,就连他的眼睛也睁得很大,眼角好像要裂开。但他一点也没有被噎住。他一边吃一边说,我要告诉天下人,你才是真正的高手,我和你是天壤之别。我说,大可不必,我不希望引起江湖的纷争,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卖红薯的人。

来寻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得不搬到另一个地方。依然卖着红薯,于是他们在卖红薯的人中间寻找着我。一些卖红薯的人假做是我,被人辨别出来。

我隐居在一个不知名的乡野,这里有许多勤劳而朴拙的人们,他们热爱劳动如同热爱自己的生命。我认认真真地烤红薯,剥去红薯的皮,我的手艺很好,可以一次便剥去整个的皮,洗干净,郑重地放在烤炉里。我忘了自己的手艺是如何精进的了,之前我总是烤不好,而现在如有神助。不论我如何烤,总是烤得恰如其分。

我有时候也售卖空虚,这里的人们同样需要空虚,他们因为空虚而做各种各样的游戏,而我的到来让他们的情绪得到了更好的宣泄。他们甚至找我来咨询心理问题。我看着他们的脸,如果被着冰雪,慢慢被热烘烘的红薯化去,露出本真的颜色。

当我穿行在街巷中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身子也轻飘飘的,好像可以飞升到天空中去。我的身体也在阳光中显得透明而恍惚。我想到远在他乡的妻子,想到并不常来的儿子们,想到那些逝去的光阴。回忆如同雪花一样飘落。而我静静承接着,浑身感到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睫毛比任何时候都像蝴蝶。

下了雪,洁白的雪花下在颜色鲜艳的红薯上,下在无尽的空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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