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狼

有一些秘密我们心知肚明,但我们从来不曾主动说起,比如:我们的邻居是一群狼。没错,我们的邻居是一群狼,他们时常在傍晚时分坐在外面,抱着极大的忍耐揣测我们的肥脊。有时候他们的涎水从牙齿上滴下来如同密雨一般。他们在昏暗的路灯下,坐在露天的桌子旁,喝着啤酒,品谈着人肉的滋味。边说边用肥大的红色舌头舔舐着嘴角。

他们的眼睛如同一面广角镜,映照出来来往往的人群。在醉意中,他们偶尔显露獠牙。直到天色很晚时候,人影就像断折的梳子一般稀疏了,家家户户相继熄灭了灯,他们就会发出惊魂夺魄的嚎叫。远方的大青山脚下的狼也会用凄厉的嚎叫作为呼应。这时,仿佛镜像一般,在我们的梦中就会浮现出狼嚎的形影。醒来后就会发现左肩多了三道红色的爪印,像是军章一般。

他们住在居民楼旁的一座小楼里,小楼里挂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干的人体标本,还有单个的如头盔似的头颅。被子是人皮做成的,每天起床后叠成方正的豆腐块。

一天中的高兴时候,他们就会手挽着手,用长满腿毛的腿在小楼前的空地上踢踏跳舞。腿毛一抖一抖的,上面间或噙着汗,像是载着露珠的草棵。有公狼也有母狼。都嚎叫着,痛苦着,欢愉着,恼忿着。

我偶尔很晚时候回家,会看到他们在酒瓶中间东倒西歪,最后一滴白色酒沫从酒瓶里涌出。他们歪斜成被猎人砍断的树木样子。一只狼在醉酒中现出原形,他的尾巴像是一株饱满的麦穗。他的一颗白牙在灰色的毛发中凸露而出。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甚至走过去问他们,我的自行车可以停在这里吗。一个人(一匹狼)说,这里晚上不安全。现出原形的狼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不知什么的话。穿过狼群,就像穿过辽阔的草原。我推着自行车走进楼群。走了很远我才回头看,一只狼的眼睛泛着幽玄的绿光。

过了两天,几个孩子接连丢失,人们的心里有些恓惶。丢孩子的妇人们像祥林嫂一般反复哭诉着,眼泪在街上汇成一道河流。街上到处都贴满了寻人启事。警察来访查了几回,但都无果而终。不久人们就看到,警察与邻居坐在一个桌子上喝酒,谈笑风生。人们强烈要求加强保护措施,于是没过几天楼门就安上了刷卡才能进的门禁系统。

一天,当我将车挺进停车棚,我发现一双幽幽的绿眼睛看着我,狼来了。我早就知道即便是门禁也是没什么用处的,狼如果要进来,不管怎样总会进来的。我向他打招呼说,兄弟,长时间蹲着对膝盖不好。他将手指放在嘴唇中间,示意我安静。

我反身走进门房,门房的阿姨正在炖米饭。香喷喷的米饭让人食欲大开。阿姨问吃了没,我说吃了。我低声对她说,狼来了。她吃惊地问,什么狼。我说,你知道的。她一脸疑惑地说,我知道什么。难道我真的知道什么吗,你们以为一个可怜的门房阿姨能知道什么事情吗,你以为我是地下党接头人员吗,我已经见过世间的好多风物了,但我现在老了,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就要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你们应该体谅我。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借口家里有事先告辞了。

走进楼里,上了楼梯,脚步咯咯噔噔地响。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古怪,但又不知道因为什么。也许我只是因为无所事事的空虚,空虚得像十万里无云无雨的麦田。我觉得邻居狼的存在,大概也源于对我的嘲讽。

也许邻居狼统统是好狼,他们一直在默默地保护我们,而我们却将他们认作可怕的敌人。还将他们的房屋想象成鬼屋一般诡异的居所。这难道不是先入为主的偏见吗,难道身为狼就应该承担这样不公正的待遇吗。如果换一副眼光他们不也是很可爱吗。他们之所以看着行人,不过是为了寻找多年失散的同类,之所以饮酒彻夜,不过因为夜是酒的父亲。至于他们的房间布局,也并没有骇人之处,墙上挂着运动与电影明星的海报,衣柜衣物整齐,冰箱内都是蔬菜与豆制品,有肉也是牛羊肉。

但这些不过是我的揣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决定去邻居家里做客。

这天傍晚我买了两瓶酒,一些时鲜果品去找他们。傍晚的云很低,像是要下雨但始终含蓄着。一个瘦高如竹竿的笑着说,贵客光临了,快请进。另一个过来亲切地我握住我的手,说你来了。其余几双绿眼睛都明灭着,像是江中的渔火。他们终于露出笑容,呲着长长的白牙。我说,早就想来看看邻居,却一直没时间,今天来和你们喝几杯。瘦高的说,我们喜欢的就是酒,不过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我们这里也有酒。一个小孩四肢并用从外面跑进来,发出哦哦的叫声,见了我就站起身,敏捷地跑进一间房中去了。

他们的房间就像山洞一般,用巨大的石头堆砌而成,简明而有力。几根大白蜡烛燃着,随风而摇曳,照出层层的重影。其余地方黑魆魆的,我过了一会才适应这样的环境。

五个人和我一起坐在圆桌上。他们拿出自家酿的酒。瘦高那个问,你也喜欢喝酒吗。我说喜欢。一个胖的举起酒杯说,喜欢就要多喝。干杯。酒在欢笑声中四处飞溅。我拿起酒杯,是由手骨制成的,五根手骨箍成杯状。我稍稍喝了一口,入口甘美,但又有一丝涩意,酒像是通过漏斗一般通过我的嗓子。我感到一阵恶心,大声地咳嗽,一个人帮我拍着背。一个人站起来,他的脸背对着烛光,显得晦暗不明,如同一团迷雾。他提议说,我们来玩击鼓传花的游戏,停止击鼓时候花传到谁手里谁就满饮一杯。于是叫出刚才的小孩,他背对着人群,以骨槌击打绷着人皮的鼓,鼓声沉闷。所谓的花是一个人的头骨,脖颈上的血丝犹然可见。我感到一阵眩晕,只得勉力支撑着自己。鼓声冗长地敲击着,大家都争相传送着,像是接着了烫手的山芋急于扔出去。有人双手接着了,又用双脚递出去。人头在众人手中遄动。鼓声持续不休。一个想要自己喝酒或看别人喝酒的人踢了孩子一脚,说,怎么还不停。孩子头向前一冲,依然顽固地敲着。人们手中的人头来回传送着,投上抛下远射近传,手也随之左右上下。让人眼花缭乱。我告辞说,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我有些不胜酒力,改日再约。旁边两人拉住我,说,还没怎么喝呢,你不是喜欢喝酒吗,不醉不归。谁也不能先走。鼓声停下来了,人头正落在我手中。我的手指发抖,我看着人头,人头的眼睛忽然睁了一下,将我吓得差点向后坐倒在地。我硬着头破干了一杯酒。喝完一杯之后,心情就好了一些,仿佛世界与我无关,他们的欢乐也离我很远。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

一个人喝多了,拉着我坐在角落里,向我说起他们以前吃人的时候。一个说,那人看起来就很好吃,因为他放的屁很丑,像是一块臭豆腐,我们先从后面进攻他的脖颈。嘎嘣脆,像是吃大豆一样。他挣扎着想要逃,但我们牢牢抓住了他。他的血像雨一样下——听他说到这里,我闻到一股血腥味,不禁后悔莫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然而我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人的血是有限的,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血那么多,我们喝了一肚子又一肚子,就像喝酒一样。后来剩下的我们都掺在酒里。我干呕一声,感到脊背发凉。你知道吗,他说,此时他正渐渐浮现出狼的样子,那个人竟然从自己的皮中逃出去了。他的身体血淋淋的,到处都坑坑洼洼的,像是下过暴雨的路面。那么好的人皮,真让人开心,既可以做鼓面又可以做衣服,还可以做肉冻。他到底还是没能逃脱。我们还有人埋伏在前面。

一个人走过来,拉着正说话的人的耳朵,说,你在和客人胡扯什么啊。又拍拍他的脸说,清醒一下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人,说,我,我说的都是梦话。那人拉走我。我假装刚睡醒来,揉揉睡眼说,刚才太困了,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说罢我告辞出门。他们送我出来,我有种警察押着犯人的感觉。

每走出一步我就感觉离地狱远了一步,希望的曙光。终于走出来,我朝家里快步走去。等到登上熟悉的楼道,我举起双手大喊一声,自由。忽然电闪雷鸣,大雨直穿楼道如二万吨钢筋水泥向我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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