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骀它
疏落的阳光透过树木的筛子噼噼啪啪地投将下来。又是一年的冬天了。行走在街上的一色都是老人,鬓发斑白,或绛紫或孱白的脸上布着岁月乌黑灰浅的斑痕。他们互相搀扶着,缓缓慢慢地行走着。有的老人坐着轮椅,由自己的老伴推着。
老人们走得很慢,仿佛吃东西时细嚼慢咽着。
“你们要去哪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孩问。
“我们要去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一个眯缝着眼睛的老人说。他的腿哆哆嗦嗦地,说话也如疮疤遍布的老树根。
“不知道的地方是哪里?”
“……”
沉默前进着。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走走,就朝后望一望。他仿佛在等待什么人。而那个人似乎永远不会来。于是他走走停停,脸上堆积着黄土一样的沉重与无奈。
快走吧。身边走过的一个老人说。再不走就不好了。
拄着拐杖的老人踟蹰着,仿佛在仔细品味着他的话语。然后用拐杖点了两下地,嘟囔了一句,这天杀的。
一群老人走着,脚下发出树枝折断一般咔咔嚓嚓的声音,间或有嘟嘟的拐杖点地的声音、车轮毂榖的声音。
你们慢点走吧。一个双目无神的老人苦苦哀吟着,他的脸上有些浮肿,红红的,像是一个熟透了的桃子。他一步一步地挪移着,像是下象棋一样,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但前面的人并没有慢下来,后面的人渐渐赶超过他。他像是一个失道寡助的君王,眼见着众人纷纷离他而去。
到了一站。有一批老人向左右拐去,又有一批老人涌进来。因此人还是那么多。不增不减就像痴情人对意中人的情愫。成批的人离去,又有成批的人加入。
那一站叫做程营。有两个老人在此之前就已经朝着外面移动了。他们问走在边沿的人,要走吗。有人摇摇头,两人就互换一下位置;有人说,我也要走,不急。到了程营,几个老人就出离了大部队。有人似乎带着秋山夕照一般的不舍,有人则显得摆脱困厄一般的快乐。一个枯瘦如冬天的梅枝一般的老人紧紧握住另一个老人的手,说,我等你。转过头去,一行泪从他脸上流下来。我会去找你的,你千万要托梦给我。他身后有声音追过来,但他不再回头了。一个头上不住流血的老人捂着自己的伤口,趔趔趄趄地走着。让一让,身边有两个老人搀扶着他。等到几个老人走出去,就有新的老人走进来。仿佛流水线作业。一个走进来的老人不住地咳嗽着,咳得肝肺都要跳将出来。一对老夫妻也走进人群之中。妻子搀着丈夫的胳膊,拍拍他身上不知道在哪里触到的尘土。目光包含深情,如同饱蘸墨汁的笔触。丈夫幸福地笑着。
一个老人手里握着一串佛珠,用手指攒动着。穿着一身有些脏污的蓝色袍子,脸上的皱纹凹凸如山海。他的眼睛望向很远很远处,仿佛已经脱离了人世。他常常忘记自己叫什么,他有时候称自己为其父,有时候叫自己哀骀它。在别人叫他其父的时候,他就叫自己哀骀它;别人叫他哀骀它的时候,他又叫自己其父。他已经随着人群走过了许多站,但每一站他都没有停留,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因此他哪里也不去,他一直在路上。
吵嚷声从那边传过来,宛如石子投入湖中。那是一个老媪和一个古稀之年的老男人之间的争吵。老媪说,你别拱我。古稀不理睬。老媪继续又说,你能不能不要拱我。说着捶了古稀一拳。古稀还手,打了老媪一拳,并说,大家都拱我不拱,不拱你能进来。打女人了,这个男人打女人,大家看一看呐。我就打你怎么着了。你不要脸。我就不要脸了,就打你了怎么着。我说不要拱了你还拱,我没提醒你吗。那我提醒你,我要打死你,你赶快走,你怎么不走。你跟我去警察局,听到没有,有种一会你别走,和我去找警察。竟然打女人。古稀还骂,打女人怎么了,我打的就是你,我不走。打女人了,这个男人不要脸,竟然打女人。古稀一脸怒相,说,你就会说这一句,你有什么理。老媪说,你有理你打女人,没素质,你在哪个火葬场下葬啊,像你这么不要脸有火葬场要你吗。你们那火葬场领导早就把你扔出去了。滚开,古稀气急败坏地又捶了女人一拳。他妈你还打,打女人的男人,大家快看,这个男人打女人。有完没完,信不信我打死你。老媪不依不饶地说,这个男人打女人,不要脸。你能不能说点别的。老媪昂着头,眼睛瞪着古稀,大嚷道,那你拱我干嘛,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小姑娘就可以随便欺负。你都是老娘们了还装嫩。好了好了。旁边的老人都纷纷劝解着。终于,到了一站,老男人和那个老媪都向外面走去。老媪揪着老男人的衣服,说,有种你和我去找警察。古稀身边还跟着一个老妇人,是他的妻子。妻子路上一言不发,冷眼看着,这时说,好了好了,都静一静吧。三人一齐拥着走出去。老媪不甘罢休地骂着嚷着,揪着不放。
老人单手滚过了九遍佛珠,步履清缓,嘴角蠕动,仿佛在说些什么。人群依然在走着。左右两边是高高耸立的刀山,时已黄昏。刀子在月光下显出清越如蝉鸣一般的光泽。
那个小男孩又用清脆的声音问,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呀。其父张张嘴巴,但没有开口。一个老人拌着鬼脸对他说,我们要去能见到你太爷爷的地方。我也要去,我还没加过我的太爷爷。等到你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你就可以去了。我现在就你那么大了。胡闹,快回去吧。老人拍了小男孩屁股一下。小男孩哈哈笑着,然后一颠一颠地逆着人群跑去。
人群还在向前移动着,黑压压的一片。荷载着越来越明亮的月光。其父走得又快又稳,因为他要在天明之前见到一个人,那人在四十多里地之外的某一站。因此他心无旁骛地走着。
走了的人越来越多,新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面孔虽然经过了更新,但依然都是垂垂老矣的相貌,有的缺牙,有的脸上布满皱纹,如同脱水的蔬菜,还有的走路一颠一跛。毕竟都老了。但混在老人中间,就觉不出自己的老了。其父心里想。他记得自己是吃过晚饭的,不过谁又知道呢,毕竟记忆力大不如从前了,且并不感到饥饿。人老了就像仙人一样,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就成仙了,得道了。哀骀它怎么想呢,如果将自己分为两半两个人,一忽儿用这个一忽儿用那个会不会有两倍的寿命呢。
不许走。前面有一大队年轻人拦住了路。人群骚动了起来。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从这里走了呢,是不是有人泄露了秘密。戴着棉帽子的一个老头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会来的,迟早会来的,命中注定会来的。一个年轻人喝道,你们都不许走,都回去吧,不要受人蒙骗,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
其父又开始捻动自己的佛珠,他通过佛珠将自己从人世的喧扰中超脱出去。他已经多次这样做过了。每当心烦意乱心猿意马的时候,他就捻动自己的佛珠,一遍遍地。这让他感到平静。他有些累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熬夜行动了。熬夜对他来说是煎熬了。但今晚是不得不如此了。他又想起自己走时候可能真的没有吃饭,虽然现在还是不饿。儿媳给他端来一碗银耳羹,他闻了闻,忘记自己的鼻子早已失去了嗅觉。除了一些强烈的刺激性的气味,他什么也闻不到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海上乘船漂游的人,渐渐断去了与世界的联系。他也知道自己将要看不到这个世界,因此他常常闭着眼训练自己养成不怕黑暗的习惯。
这时老年人已经开始向后退却了。其父的脚被踩了两三下,听到几声对不起。他这时才注意到局势的严重性。老人如同浪潮一般向后退着,这时其父就处于相对较前的位置,越过前面几个疏疏落落的老人头,几个站在前面拿着刀具的年轻人就跃入他的瞳孔。他没有随着人群退却,反而前进了几步。这样,他就站在了年轻人的对面。年轻人汹汹的气势就冲到他面前。一个年轻人说,你不服吗,老头。其父不错眼珠看着他,说,年轻人,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哈哈哈,年轻人干笑几声,就像枯木一样干。我不知道?那你们老年人就知道了。你知道你们要去哪里吗。其父被年轻人口中的烟味呛了一下,接着慢吞吞地说,我们要去寻找我们的祖辈,也是你们的祖辈。我们要去看他们到底……咳咳……到底怎么样了。后面一个年轻人上前说,大哥,别听他们废话,直接把他们赶回去得了。年轻人拦住他。说,看祖辈?那也不用这么多人一起去啊,就派你一个人去好了,其他人都给我回去。不要听信别有用心的人的谣言。
老年人嘁嘁喳喳起来,就像一群起起落落的麻雀。他们互相商量着,确认着,思考着。又有几个老年人犹豫不决地站出来。对年轻人说,我们去那边看一看就回来。年轻人噼噼啪啪咔咔嚓嚓地甩动着自己的刀片,刀片掠过自己的头部,只有一根纤细的头发缓缓地掉落下来,以不能再慢的速度。年轻人伸手去接,那根头发就着落在手掌上,与手上的掌纹重合在一起,恰好就重合在一处。他说,你们如果不听我的话,就会得到这样的下场。几个迈出来的老年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退回到人群之中。只有其父站着不动。他问年轻人,那我可以走了吗?走也可以,但你要让他们都回去。说着挥舞了一下刀,刀花灿烂着,刀光绚烂着,凡刀片所过之处,都在人们眼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仿佛有数十把刀同时挥舞在空中,数百把刀同时在空中镂刻着时光。人们面前的空间就被割成丝丝缕缕的布条了。仿佛一张平面画被割得四分五裂。他后面的年轻人也都用手紧紧握住刀把,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可是和你们回去又怎样呢。老年人群中发出一句声音很小的如针眼的话。年轻人笑着说,跟我回去,你们还可以多活几年,可以看到你们的儿孙成家立业,看到我们的彩旗飘扬在世界。你们完全可以不受死亡、天国、地狱的蛊惑,回到世上吧,回到这既让你们爱也让你们恨着的世上吧。因为你们除了这里,无家可归了。另一个声音从老人群里抛出来,如果我们去了天国,那里会让我们变得更年轻,我们说不得就像抽到大奖一样还会获得返回人世的机会。那么,你们是一定要走的了。我们年轻人没有亏待你们,就像你们当年也没有亏待自己的父辈,但你们为什么不能多待几年,为什么这么急于和我们分别。其父说,天命不可违啊。这时他的念珠已经不知道转过多少遍了,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自己伏在地上一步一磕头绕着佛塔转经的情景。其实他对佛并未有笃定的相信,但他喜欢佛的清净与决绝。狗屁,年轻人大声喝道。哪里有什么天命,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两方僵持着,有的老人开始扭头往回走了。有的老人还在观望着局势,但脚底已经有些松动了,宛如被撼动根基的大树。年轻人说,我数十个数目字,如果还有人不往回走,那么别怪我申某人不客气。就有更多的人扭头回返了。边走边扭过头来看。十,九,八,七,往回走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其父还和年轻人面对面站着,他甚至逼近了年轻人。三、二、一。
年轻人的脸越来越红,因为他看到,除了其父,还有两个人站着没动。他说,我履行我刚才的承诺,你可以去,但他们两个,就只有接受我的惩罚了。慢着,其父拦住年轻人举起的刀说,他们两个都是我。都是你?你在哄鬼吧。他们一个是我,一个是哀骀它,另一个是其父。
年轻人推开其父,用刀砍向哀骀它的手臂,哀骀它躲了一下,但动作到底不如刀快,他的手脖渗出了鲜血。与此同时,其父、我的手脖上也渗出了殷红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