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神经过于紧张了

大冰最近疑神疑鬼的,总感觉外面有脚步声走过来。脚步声有时候显得很大,尤其在空洞的夜晚,仿佛还要发出回声,一波一波地漾过来,声音大得让他睡不着觉。

翌日大冰的眼圈就有些黑。他问肖华,你说外面为什么总有脚步声,肖华正在浇窗台上的吊兰,头也不回地说,因为人们忙呗。大冰说我感觉它们在走向我。肖华说你是太闲了,人太清闲就容易产生幻想。吊兰的叶片像一条条绿色的蛇,舒展着娇媚的肢体。水顺着蛇腹流下去。大冰说,可我每天都很忙。肖华说,虽然你很忙,但你的心还是很空,空得像没有子弹的枪膛。你为什么不上子弹。

两天后,大冰没有来上班。请假了吗。没有。肖华打电话给大冰,一直收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语音提示。别人打也是这样。又给他的亲人打,朋友打,都说没听说他的消息。

肖华向大家说了大冰前两天对他说的话。大家都说,大冰怕是神经过于紧张了吧。一直到傍晚将下班时候,肖华才收到大冰的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大概是在公用电话亭打的。大冰压低声音说,我躲起来了,你不要问我躲在了哪里,我谁也不会告诉的,你帮我请几天假。肖华顺着他说,几天。大冰说少则两天,多则二十天。肖华很想开导他说那都不过是你的想象,只是因为你的神经太过紧张,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脚步声,但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他能感受到神智陷入慌乱的大冰的绝望,他孤身一人边打电话边东张西望着,目光绕过黄色的圆弧帽,用手锤击着玻璃。在密闭玻璃上像是飞不出的苍蝇一般打转,打转,死也逃不出来,当然,死了也能解脱,但那是另一种形式的物质。因此他只能说,我们都是你坚强的后盾。大冰说了一声嗯就挂了电话。

肖华攥着电话的手心出了汗,他去洗手间洗了洗手,用浓密的洗手液,在指尖冒出白色的泡沫。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吃了一惊,仿佛船吃了很深的水。他向上跳了一下,而后以子弹出膛的速度扭过头来,原来是骆军。骆军看到他惊惧的面孔,说,你的神经有些过于紧张吧。肖华像是从梦魇中醒来一般说,大概是这样。

肖华向上司帮大冰请了假。上司听了消息,摁灭烟头,像是奴隶主失去自己的奴隶一般露出不快意的表情,说让他快些回来。工作还是很要紧的。

下班了,办公室里逐渐变得空荡。肖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和倒数第二个走的同事道别,一下午他的心绪并不宁静,他常常忘掉自己正在做的事,而全凭着惯性做下去,等到惯性失去作用时,他才重又想起自己正在做的事。随即他诧异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都没有,他对自己说。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笼罩着夜色的窗户,如果不走近,窗户只是一面黑色的镜子,模模糊糊地映出里面人的影子,如果走近看去,就会看到侧边的一栋楼,上面疏疏落落亮着几盏灯,那是在加班的人们,讨生活是不容易的。几根树杈摇曳着,光是看着就觉得有风吹过来。但风更像是虚幻中的摆设,像拍戏时候的鼓风机一般。再往远就看不到了,是那栋楼的死角,作案想必很方便吧。

然后他摁灭灯,皮鞋闷闷地踩在地上,发出咯咯噌噌的声音,每一次都像是与地面的告别,关上门走出去。

街上的行人像是奔赴一片应许之地,疾速地走着,仿佛从哪里被发射出来。归家的喜悦像面纱一般笼罩了他们的脸部,也许并没有那么喜悦,他们只是想休息一番,来结束这一天。

回到家中,女儿像往日一样跑过来,但他没有蹲下身来抱住她。往日他总是蹲下身,让女儿的胳膊环过他的颈项,像是牛轭一般套住他。他将她举起来。两人嬉戏一会。他绕过她,将公文包放在衣架上,几乎像是一面墙一般坍倒在沙发上,还落下隐隐的灰尘。女儿生气地坐在一边。妻子端出饭来。坐在一边,将女儿也放在椅子上。给女儿舀汤。他说,汤有点淡。妻子说要不再加点盐。他摆摆手说算了。他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他说大冰出问题了大概。妻子啊了一声。他说,他似乎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今天上班都没来,说是躲起来了。妻子停下筷子说,没什么,这只是暂时的不顺吧,就像再晴朗的天空也会有一丝云翳。女儿吃着吃着啜泣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放声大哭,像是一只调得很大的水龙头。泪水从眼眶里流到鼻尖、嘴唇、汗毛上,像是滚落一地的珠子。妻子抱住她颠倒哄着说,妞儿不哭,给你买糖吃。

阳光如同一盆滚烫的水倾泻在大地上,风声低回地呜咽。哪里有冷热差距,哪里就有风。既受着阳光的摩挲,又承受着冷风。就像走在冷热交替的街道上,看叶子与纸屑来回翻飞,肖华的心里也是如此。和妻子温存时候,也是草草了事。他预感到了什么事即将发生。在一颗点燃的烟中,他记起了大冰的往事。

大冰五官立体,像是雕像一般鲜明,鼻梁高挺,在太阳照过来时会给脸上留下阴影。他温和而善良,喜欢帮助别人,在一次关于性格的调查上,他写着爱好和平。众人哄笑。不过他确实以温文尔雅的态度赢得了人们的好感,其中就包括肖华。他和肖华的关系进一步发展是在一次车祸中。单位包车去外地旅游,他们坐在一起,间或说几句话。肖华在路上千篇一律的风景中无聊得直打盹。走到半路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天空越来越阴郁,道路被黑暗藏在袖子里。司机不停地按喇叭,骂骂咧咧地说这鬼天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放慢速度走着,忽然从前面笔直驶来一辆大货车。一片巨大的黑暗吞噬了他们。客车翻了几下,倒立在旁边一条沟底。众人急忙抓着把手、座椅,有人没来得及反应或位置不好,被折断的铁栏杆插入身体,殷红的血流出来。

大冰的额头磕破了,他使自己的身体倒过来,帮肖华把手从一个夹角里抽出来。肖华哎呦地倒吸着气说疼。大冰不知从哪里解下一根红丝带,衬在他的手臂下面,摩擦几下就将他的手成功解救出来。大冰说没事吧,我再去帮其他人。他像一只黑暗中的老鼠一般出没,一群人对他感谢不已。在暗淡的雨中,肖华看到,大冰的眼睛那么亮,像是被擦亮的灯。肖华也帮着他救护人们。

大冰的神情总是很纯粹。像是南极洲一块无人污染的冰。和肖华熟络之后,两人喜欢开一些玩笑。肖华取笑大冰时候,大冰总是憨厚地笑。

烟兀自燃着,房间里蓊郁着烟草的气息。妻子原来会说要抽烟出去抽。但现在她一言不发。他掉过头给了她一个吻。她低垂着眼睑,眼光幽暗。

办公室里,肖华看一些没什么用处的资料。一个年轻同事走过来,给了他一个装着糖和瓜子的玻璃罐和一张请柬,说他要结婚了。肖华笑着说,祝福你。如果大冰也在,他们就会一起坐车去。而现在……

看到窗口的吊兰,他突然回想起大冰说的朝向他走去的脚步声。不同的人或不同的鞋想必有不同的声音,那么大冰说的是哪一种呢,或者是各样的鞋吗。他有些后悔在大冰向自己说了这一谵妄的幻象后他没有更好地帮他纠正或疏导。幻听是时常会有的,心理作用使然。说到底,世界是一个充满了幻觉的熔炉。尤其在梦境暧昧难明的时候,在似醒非睡的困倦之中。幻象像是插上翅膀的乌鸦,铺天盖地地飞来,留下洁白的带有刺激性气味的粪便。

像是充斥着流动的红黄绿紫色彩的图画,色彩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互相转换,吸收,采纳。而后飞快地变幻。

肖华想对大冰说的就是这些。他又尝试拨打大冰的电话,没有响应。

办公室的天花板似乎有些低了,他感到压抑,叹了一口气,他正要走出去。一阵踏实稳健的脚步声走来,是警察。警察来做什么呢。他停住脚。警察掏出警察证说我是警察,大冰在这个办公室吗。肖华走过来说,他请假了没来上班。警察说,什么时候走的,肖华说昨天就没来上班。你们问他干什么。警察说,他犯了事,我们正在捉拿他。警察边说边向众人望了一眼,如果你们知道大冰的下落,随时可以和我们联系。众人都说好的。警察走出去,肖华问大冰犯了什么事。一个警察说,啰嗦什么,犯事就是犯事。什么时候。警察说,两三天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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