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

一颗星星陨落了,当陆度走在街道的时候,当他厌恶了灯光的精致闪耀而又无力从中脱身的时候,他恰好在那一刻抬起头来,见证了一颗星的滑落,如同泪水从脸颊滚落。

他的心口痛了一下,他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人不在了。当天晚上,母亲给他打电话说,爷爷不在了,让他回去参加葬礼。他啊了一声,然后半天说不出话来。

面对棺材,他体内有无限愧怍,如同面对大河的诗人。棺材是联接地下与地上的一个通道,他想。当他穿着孝服的时候,他感到一个神秘的仪式正在展开,通过这个仪式,生死顺利完成交接,如同在一个岗位上交接的两个人。死来了,对生说,该我了。生就带着上班结束时的倦怠欢快地说,好的,那我走了。亲戚们说要哭,他却哭不出来,悲伤太过具体了。漫山遍野的哭声如同花朵开放,是素黑色的花朵。亲戚说要叩首,便随之叩头。从他低下的头颅中他看到一条金色的地平线,仿佛大地头上的一道金箍。做法事的人正念动真言,夕阳的血缓缓涌出,大地隐隐作痛。

正是隆冬天气,草木萎黄,萧瑟遍地。天空灰蒙蒙的,和大地一模样,仿佛一面镜子。坐车回村时候,路边的风景一掠而过,白杨树、电线杆、土石路飞快地反向奔跑,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都恍若昨日。

仿佛就是在昨天,他走在乡间的小路,闻到夹杂着牛羊粪的泥土味,闻到羊群骚动时被染成黄色的镀金味,还有远处飘来的炊烟味。白的羊、黑的狗、黄的牛、褐的鸡都散在田里,那是窗内的目光所不及的。羊咩咩的叫声、狗汪汪的吠声、鸡咯咯的啼鸣交织在乡村如玻璃球晶莹的天空,仿佛锣鼓争鸣的即将开幕的戏台,乡村的一天就此拉开帷幕。

棺材是一个黑洞,以年数与运数作为法则,折算成其上精美却又陈腐的雕花与纹饰。他看着静静躺着的爷爷,爷爷的脸色黝黑、皮肤皱缬,像是一株枯萎的麦子。他感到爷爷的那枯瘦的双手仿佛在唤着他,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靠近,缓慢地靠近,两双手触碰的时候,爷爷的眼睛仿佛眨了一下,褐色的眼球吐露出来,投射出一道蓝色的目光。他急忙撤出手。他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幻觉。他站在那里身体有些发抖,起风了,他将衣服最上面的纽扣扣住。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爷爷的眼睛,被上眼皮与眼睫毛盖住的眼球呈现出微小的凸起,如同一个小小的战栗。

狗向他奔来,快如一道黄色的闪电。那些狗从小就不认识他,他已经离乡多年了。即便偶尔的归来也不会在狗脑中留下印记。去,他呵斥道,他俯身去捡拾石子打狗,狗跳开,在不远处狺狺吠着,他又俯身去捡石头。狗跑得更远了,黑乎乎的鼻子发出咻咻的声音,两只三角耳朵还在扑簌着。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如果不是大伯,他就被一条借着夜色掩护、从斜刺里杀来的狗咬住了。狗扑来,他凭着声音躲到大伯的另一边,大伯用脚踢开那狗。那时他们刚从一户人家中出来。他们去问一个司机的电话号码。里面有一个姑娘正在看电视,她屈腿坐着,腿屈曲的方向很别致,一腿朝外撇着,另一条腿与之同一方向。她留着一头短发,眼睛被电视屏幕占据。但看起来她有些困倦了,因为朝后靠在墙上。通过她们家人的说话,他知道她叫露露。露水的露。

若干年后,他将发现为了方便上学的露露寄宿在她奶奶家,与他姥姥家互为邻里。而他也将明白,开始就是结束。

姑母就曾被狗咬过,那只狗不做声,跟在后面。忽然猛地扑向她的脚跟,咬了一口。她吓得心胆俱寒,主人急忙将狗赶走,并从其身上揪下一撮毛来,敷在姑母脚跟上。她呲呲地倒吸着气,高跟鞋已被咬穿了两个小口。

站在棺材前,他感到冬日的肃寒。村庄的风是砭人的,宛如无数的小冰针。他还是哭不出来,但心内却充溢着悲伤。仿佛大风吹过山野,仿佛暴雨击打梨花。他的鼻子已经被哀伤的情感酿酸了,但眼泪迟迟不肯落下。仿佛夏天已然成熟但还未落下的果实。他心里怀着一种期待,爷爷,再眨一次眼吧,这次我再看到就知道不是幻觉了,我知道你确实还在人世,我知道你会时刻给我以眷顾,我会知道你还没有离开。但他的愿望落空了。直至棺材被合上盖,直至尘土掩住棺木,他都没能得到些许的昭示。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忽然看到天边的一颗星闪耀了一下,就飞速地沉了下去。而此时正是白天。星星从天空的脸颊滚落,星星是天空的眼泪。爷爷,他低声说。

当他坐着车从城里驶向乡村的时候,他会看到路边荒野上耸立的一座座土馒头,前面则是一个黑色的字迹模糊的墓碑。小时候他视力好的时候,会认出来墓碑上的那些字,不外乎是“先考/孺人……之墓”。大多数墓碑之中,除了子孙,又有谁能记得他们的名姓呢,即便子孙,也不过数代便忘却了,他想。但墓碑是不可或缺的,它们仿佛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讯息。无疑,它们是彼岸在此岸的据点。阳光不偏不倚,在此岸与彼岸中布下相同的光芒。

站在墓碑前,他放下鲜花,果酒。从生到死,仿佛走了很远的路,但其实只隔着一层墓碑。忽然他听到了来自墓碑的声音,他看到爷爷正端坐在墓碑前,说,谢谢你给我带来的礼物。人老了对什么都没有要求了,因此很容易满足。不过这几天的雨水让我很苦恼,我的衣服都湿了。说着他拉拉自己的衣襟给我看,陆度果然看到一片片湿的印记。他又说,你给我的钱我也收到了,其实我用不了那么多。你们生活得还好吧。陆度说还好。时候不早了,替我向你奶奶问好。

上学时候他们都起得很早,有时候他会遇见她。更多时候他遇见她的两个表兄弟,他们也都寄宿在姥姥家。他们向他打招呼,他们骑着自行车。他那时还不会骑。星期天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起玩耍。有时候还有另一户人家的一个女孩。他们玩三个字、打沙包、抓羊拐。抓羊拐时候,两个女孩子手到擒来,而男生则举足失措。露露将羊拐一齐抛起来,又用手背接住。头仰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们的目光也随之升起来。而后又凌空捞住一只羊拐,再抛上去,将其余三个都捏成同一方向,接住落下来的一只,又抛,手心手背,使我们眼花缭乱,如入五里雾中。正是这种眩晕带着她走进了胜利的殿堂。雨来了,他们站在檐廊下,无可言说。

一次假期坐车回村,但车在半路的水坑中翻了,因此未能成行。回来的时候,陆度遥遥地望见了露露,露露正和一个女生说着话,她也看到了陆度。他和她们相隔着一条不大宽的马路,从他这里望去,那里是一排商铺,有手把肉店、莜面店、五金店,还有果蔬市场。他知道她们看到了他,他也知道她们知道他看到了她们。他仿佛听到她在说,我认识他,一会他就会和我打招呼的。万一不打呢,另一个女孩嗤笑着说。他过了马路,就像小马趟过河流,而后默默地将头别过一边,什么都没有和她们说。她的兄弟们从街角骑着车子转过来,先和她们打了招呼,然后和陆度说了几句话就骑车走了。他看到他们在车上如轮胎一般来回翻动的身影,起起伏伏如同海边的波浪,他突然觉得索然,于是顿开脚步,踢着路边的碎石子,向姥姥家走去。

村里的道路到底发生了变化,原先坎坷颠簸的土路被修理得平平整整,仿佛军营里叠着的方块被子的平面。还因为新辟了道路,节省了来去的时间。向南转过大路,穿过一个交叉口,往东拐去,群山就跃进了眼眸。接着人们就会看到连绵的小山丘、辽阔的田原、风中抖擞的芨芨草。人们还会看到刷着各种标语、广告的墙面,先是一两截,随后是大片大片的青砖红瓦,有时候还会看到一块大石上写着的村名,人们便知道这是一个村庄了。等到到了自己的村庄时,就会看到熟悉的围场、房屋、石磨。有时候还会有跳跃的母鸡、翻飞的塑料袋作为人烟的预告。那时候,人们就会说,这么快就到了啊,我还以为还有很远呢。

爷爷消失之后,他抓起一把土,在手心里捏碎。他感到一阵恍惚的难过与欣慰。手心一阵冰凉,他抬起手一看,原来是一滴泪。那泪本来是热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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