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为什么会流下眼泪呢

爱丽丝·美芝是一个身量高挑容貌美丽的姑娘,她喜欢和男子约会,说很多情话,真心或假意。她的朋友玛丽娜·雅凤说她对那些男子从来都没有投入过太多感情。但没有人男人不喜欢爱丽丝·美芝。爱丽丝·美芝的身边不乏俊俏的男子,但她并不十分喜欢他们,即便喜欢,也并不在意。

她的青春时光绚丽夺目,被重重男子包围着,像一堵堵城墙,上面有雉堞,也有烽火。他们日复一日地喝酒、聚会、跳舞,但正如龙卷风的中心是真空的,她的感情也没有着落,身边的男子一个个娶妻生子,只有她还保持着烂漫的单身。原本她以为会对自己一直保持忠心的男子也相继离她而去——相当一部分曾立下山盟海誓——在她想要和随便哪个男子约会跳舞唱歌时候,因为妻子的管束或者工作的忙碌,她不得不感到一些落寞。当她坐在樱花树下,看着樱花细小的花瓣一片片落下的时候;当她坐在冷风中,风灌入她洁白如瓷器的颈项并吹乱她的头发的时候;当她看一部关于爱情的电影,突然感到口渴而打开冰箱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她就会想起一个曾狂热追求过她的男子。他叫尼古拉斯·月生。他是一个血性汉子,曾立下豪言,没有我尼古拉斯·月生一个月追不到的女人。在一个月里,他每天都送给她一件包装精致的礼物,但她从来没有打开过。他约一些朋友一起喝酒,让其中一个两人共同的朋友给她打电话,她果真来了。借着酒意,他抱住她穿着黑色丝袜的窈窕大腿,说,你的黑色丝袜质地太好了,我也想穿这样的丝袜。她生气地喊,放开我。他涎着脸说,这是一条可以做梦的腿。以后你走到哪里,我也和你一起去。她踢他,他不动,她站起来走,将他拖在后面,过门槛时候,他被卡在后面,只得放手。一计不成,他又施一计。当爱丽丝·美芝下班回家时,几个流氓在半路截住她,一个流里流气地说,小姑娘长得不错啊,交个朋友吧。她说她不想交朋友。他们又问她有没有钱,她说没有带,然后往另一边走,流氓不让她走,就这么走了,多和哥们说会话吧。她说,走开。一个揪住她的头发,要往墙上撞。这时尼古拉斯·月生出现了,他大声喝道,干什么。小流氓说,少来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打。月生和他的朋友上去和流氓打。他对美芝说,快走。美芝两只手竖在两边,哭着跑开。翌日,月生用绷带吊着胳膊去找她。美芝说,谢谢你的帮助,你没事吧。我没事,月生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说着搂住她,并且尝试触摸她的嘴唇。她的唇瓣好像花朵一样柔软。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些人都是他找来的。而他是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人,他从卖水果的小贩做起,加入一个帮派,因为做事讲义气而得到重用。她和他一起出入时候,她被人称为大哥的女人。但她并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在看到月生和另一个女子卿卿我我之后,她离开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他,或者进一步说,爱不爱男人,爱不爱人类。她不想追问自己,也许她只是通过他们看到了自己。大家大都和自己一样,有着诸种缺点或优点,好像光芒与阴影一样。他们都拥有和她相似的某一点,她仿佛是由他们依法炮制出来的,一件百衲衣似的。她想的他们也在想,她没有想的他们还在想。之所以她没有被混同成大家,只是因为她微妙的倔强吧。她想。

在公园里漫步时候,她看到十二生肖的雕像,由生肖算去,她已经三十了,她的美丽容颜将如同水土流失一般弃她而去,她站在时光的拐点,比如春天,感到也许会有什么事发生,但大多数春天和其他时候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日子的延宕与堆积,留下珊瑚一般的遗迹。她看了很长时间河中的流水,流水将她的身影来来回回地冲刷、漂洗,她的身影比自己更加动荡。她幻想着从河水中看到从前的或未来的自己,但一次也没有看到过。

玛丽娜·雅凤是在上一个月结的婚,酒店里到处都飘着气球与彩带,触目都是喜庆的红。她作为伴娘和新娘泪眼相拥,她衷心希望她婚姻幸福。那天她喝了很多酒,但还是没有醉,有时候酒量太好也是一个缺点。她上台为雅凤唱了一首《处处吻》。唱完后有人来问她联系方式,她告诉了他。他说,我叫亚历山大·韦笳,很高兴认识你。两人一起喝了一杯。韦笳说,看起来你的酒量也很不错。她说,过奖了,我的体质大概适合喝酒。韦笳说,改天一起吃饭,我知道许多好饭店。她说好。他们坐在一起。他说,你唱的歌也很好听,唱出了那种欢乐背后的忧郁,你大概是一个具有深刻洞察力的人吧。她说,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自己,你能够发掘出我如此不为人知的优点,你才是真正具有洞察力的人呀。两人打太极一般说着话。最后韦笳说,和你聊天真愉快,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聊天体验了。她说,谢谢夸奖,期待下次见。

在他发出邀约后,她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赴约,说不清为什么。他打电话问她,她说身体不舒服。他问为什么不舒服,她说,我也不知道啊。他说,其实我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发现你的内心深处有一口井。她问,什么井。他说,一口藏着过去的井,你忘不了一些事,虽然有些事无关紧要,但你出于某种缘由还记得,我说得对吗。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说,面对恐惧的方法就是委身于它。这样,你和往事才能互相和解。也许我的话有过度解读的成分,希望你不要介意,多多保重身体,下次我们见面聊。

过了几天,警察打来电话,告诉爱丽丝·美芝,尼古拉斯·月生入狱了,他希望见她一面。她当即穿了一件最好看的粉裙子,戴着帽子去往监狱。尼古拉斯·月生坐在一道玻璃后面,他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的,虽然你不一定爱我。美芝说,感情这种事,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来看看你,我想时光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转折,让你来到这里。他说,我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但我并不后悔,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很少有人能够全身而退,但只要我曾经拥有过,就会少一分遗憾,我喜欢的就是大起大落,烈火烹油的生活。美芝说,希望你能在监狱中过上和以前一样快乐的日子。月生说,在没有来这里时,我还每每担忧,尤其在欢乐过后,但在来到这里后,心就放下,好像吃了定心丸。不必担心,这里有我许多旧朋友,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当我走过去时候,他们都会说大哥好。你说风光不风光。

她从监狱里出来时候,天空中泛着红蓝相间的光,好像弥漫出一种锈蚀的味道,监狱那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一些牛羊在田野上漫步,可以隐约听到牛哞哞的叫声。旁边有一片绿意森森的树林,一道在阳光照耀下显得如同金箔的河流潺湲流淌。

这时一辆车停在她身边,一扇车门打开了,一个声音传出来,上车吧,爱丽丝小姐。她坐上车。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他说,我跟着你坐的出租车来的。她说,你跟踪我。他问,你的朋友被抓起来了吗。她说,是啊,你大概没有这样的朋友吧。他转动着方向盘说,谁知道呢,人有旦夕祸福,有时候也说不准。快到中午了,我带你去吃东西吧,你想吃什么。她说,吃一些清淡的吧。他说,没问题。

他们停在一座寺庙前。她说,难道我们来这里吃饭吗。他说,这里的饭菜清淡,而且很精致,比饭店的好吃。她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他们走进去,一个穿着蓝色布衣的扫地的小和尚认出了他,说,施主来了。他说,我来看看你师傅,他最近还好吧。小和尚说,师傅近来身体很好。我带你们去见他。师傅坐在一间僧房中,他正盘腿坐在靠窗的床上,手里捻动佛珠,看到他们进来,他说,贵客来了,好久没有见你了,请坐,这是你的朋友吗,很漂亮呀。两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亚历山大说,法师的身体还是那么强健呀。住持笑。不一会,寺里响起了开饭的钟声,住持叫人多拿两份饭菜。

美芝尝了一口,连声说好吃。住持说,这些菜都是绿色有机蔬菜,而且烹调方式得当。韦笳说,色香味俱全,你看,白色的米,绿色的芹菜,紫色的茄子,红色的西红柿,黄色的腐竹,白色的银耳,看着都赏心悦目。住持说,多吃点,这里的饭菜人们吃了都说好。美芝就着米饭吃了两碗菜,连声称赞。住持的脸上浮现出黄油一般的笑容。他说,这里的禅寺安静,你们可以多在这里留宿几天。韦笳说,不敢打扰法师。法师说,没有关系,你平时为我们捐赠了那么多,你的功德着实不少。韦笳说,略表心意罢了。

两人告辞住持。韦笳开车时候,美芝问,你信仰佛教吗。他说,谈不上信仰,只是一个心里的寄托。当你内心有困惑的时候,就可以去寻求一种安慰。美芝说,那么你平时一定会想很多了。韦笳说,有时候会想一想人类的命运,我常常困惑于人类最终将要走向何方,你说人类会不会像恐龙一样走向灭绝的道路。美芝说,你想得确实太远了,这些不是我们现在能够说清楚的。你应该多关注自己。韦笳说,我总是不可救药地想要关心人类的前途。美芝说,你真是一个崇高的人。韦笳说,也不是,我只是了解人们的高尚之处,也了解人们的卑鄙之处,我对他们时常感到一种怜悯。当然,我也明白我不是救世主,但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帮助别人,即便对自己没有什么益处,还被一些人讨厌。哈哈哈。美芝问,你要去哪里,我好像没怎么来过这里。韦笳说,去你想要去的地方。美芝说,你知道我想要去哪里吗。他说,不知道。她说,那你怎么去。他说,你或许想要去海边。她没说话。他一直往东走,走了两天,晚上在附近的村庄休息,等到第三天日出时候,他们赶到了海边。她摇下车窗,说,是大海的味道。她跑下去,张开双臂拥抱大海,他从后面拥抱她,她感到身体传来一阵觳觫。海风吹乱她的头发,他嗅到一阵清香,远处传来轮渡的鸣笛声,海鸟展翅盘旋。她蹲在沙滩上用手指画画,他问你在画什么,她说我也不知道。她在沙滩上信笔勾勒着什么,但潮水很快就漫漶了她的画。

他们返回的时候,她有些失落,他问,你为什么不高兴。她说没有,我可能在想一个问题,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这个问题,于是我既想这个问题,又似乎没有想。他问,那么,你在想什么。她说,记不得了。他说,你比钟表还要复杂,你是英国的大本钟。她笑了笑。他说,你笑起来就像褒姒一样呀。她说,那你是周幽王吗。他说,我宁愿做周幽王。他送她回了家。

自此以后,亚历山大常常来找她。她有时候拒绝有时候接受,她像是一块海洋中的浮木,随波浪颠簸,任意翻覆。他说,你不冷不热的态度正是你魅力之所在,你拥有这样的态度说明你与生活保持着一种疏离感,正是这样的疏离感使你不会在人群中迷失。你保持着自己的心。她说,其实我只是难以对人们产生兴趣,但以前我不是这样的。他说,宝贝,世间万物都在变化,可能使一个人性情大变,可能让石头开花。也许你正经历着成长。比如说,你之前心中有一口空虚的井,现在竟然有了活水。

玛丽娜·雅凤很快有了孩子,她很喜欢自己的孩子,她将他装扮成各种各样的模样,小皇帝,小侠客,小绅士,小海盗,小诗人。爱丽丝·美芝去看她和她的孩子,她精心地挑选了适合小男孩玩耍的玩具。她像是逗小猫咪一样逗着玛丽娜的孩子。她说,小孩子真可爱呀,他叫什么。雅凤说,他叫安德烈·维奇·晓明。美芝说,这是一个好名字,好名字让人更容易记住,好名字是成功的一半。雅凤说,当然,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好名字,就像大家都需要空气一样,虽然我们平时不会注意,但会发挥出很大的作用。孩子的手和脚都白白嫩嫩,好像一个雪人。美芝感到一种原始的感情开始在自己身体内来回飘荡,呼唤着深邃而初始的母爱。

因此当亚历山大拿出一枚戒指半跪着向她求婚时候,她有些动摇了。但她依然说,我还需要考虑,我怕太贸然的决定会伤及你我。韦笳有些失落,但没有持续太久,他说,你是一个慎重的人,我尊重你的选择,你说得也许是对的。她将他扶起来,说,我有时候想去另一个城市,过另一种生活。韦笳说,以我多年的经验来说,如果在这里找不到幸福,在哪里也找不到。不管怎么说,美芝说,我想还是等一等,也许这是一个考验我们的好机会。

韦笳一连好几日没有联系她。她想爱原本就是不能久长的,或许是性的张力与冲动,或许是爱情小说的鼓吹,实际生活的爱与之并不相同,甚至相反。比如她现在虽然对尼古拉斯抱有恨意,但还想再去看他一次。她有时候在梦里梦到没有头的如同刑天一样的尼古拉斯,她问,你的头在哪里,他将头从背后拿出来,跳起来,伸出手臂将头往篮筐抛去,说,我的头是一颗篮球。还有一次,她梦到他变成她的婴儿,躺在她的怀里吃她的奶,她轻轻拍着他的背部,呜呜咽咽地哄他入睡。

当她坐在监狱的探监室,和他隔玻璃相望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们像是没有发动的机器一般,空气滞涩了一会,他到底先说了。他说,我大概猜到了你的意思,你快要结婚了吧,你值得嫁给一个好人。如果他对你不好,我出去找他算账。她顿了一会说,还没有,你现在也还好吧。他说,表现得不错,警察和狱友都很喜欢我,我还是大哥,走到哪里都是。她说,你是,你从来都是。尼古拉斯两手交织在一起,好像一个新闻发言人。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常常想起以前的事,做的梦也很多,有一次我梦到我把我的头投进了篮筐,而你就在我身边看着我。爱丽丝心里一惊,她问,你还梦到了什么。尼古拉斯说,其他的没什么意思,慢慢就忘了。有的梦反复做,到最后像是反复穿的衣裳,都磨烂了。爱丽丝说,你现在还是喜欢着生活吧。尼古拉斯说,大概是,但生活难免喜欢欺骗人,现在想一想,还是外面自由,但自由总也有限度,哪里都一样。或许你不认同我的观点,但我还是要说,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我都不想出去了,我计划在这里成为一方霸主。爱丽丝忽然站起来,拍了一下玻璃,含着泪说,你想不想出去和我有什么关系,然后擦着眼泪跑开了。尼古拉斯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像一把泥金扇子。

爱丽丝又看到外面辽阔的田野,她想要去那里走一走,听一听牛羊的叫声。她走在田畔,像一个牧羊女,她抬起头,看到旁边的树林闪着斑驳的光,好像在唱一支辉煌的交响曲。她的心胸渐渐开阔了,空气更加自由地穿过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变成了流体,或者流线型飞机上的线条,一尾鱼,曳尾于泥涂。有一个骑在黄牛背上的牧童经过,吹着长笛,声音清丽悠远,她问,你从哪里来。牧童放下长笛说,我从袁枚的诗里来。你到哪里去。我到杜牧的诗里去。她又问,你知道那座建筑是什么吗。牧童说,是欢乐谷。她说,你真是一个奇才。我是谁。牧童说,你是太平公主。牧童又骑黄牛回去了。

这几天她一直在等,但到底在等什么,她也说不清,她好像等过许多事,也错过许多事,但她相信命中有时终须有。每当电话或消息到来时,她都会想起一个人,但都不是,她感到一些懊恼。

直到他又坐车来造访。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问哪里,他不说。他们来到一片郊野。她问,来这里做什么。他说,我发现一个很好的地方。她随他向前走。他们来到一口井前,他说,我们下去吧。她有些害怕,说,下去做什么。他说,放心吧,下面很安全。她说,你保证不会对我做什么吧。他说,我保证。他扶着她,井壁有可以落脚的空隙,他们顺着往下爬。大概十几米。光线照射进来时,已经有些黯淡了。而天空也成为井的圆形,好像从整体的天空中剪下一块。她说,为什么要来这里。因为你的心中也有一口井,来到这里相当于来到你的心中,他说。她说,你说得太高明了,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有井或许别的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自己脑子里有洞呢,这样我们就可以去爬进洞里了。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试一试。你像我这样盘腿坐着,从内心感受这口井。她看到,这口井四壁泛着青色,好像瓜皮那种青色。形状很圆。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这口井,她听到他静静的呼吸声,像是平原一样具有微弱的起伏。她感到这种圆似乎经过打磨,具有金箍一样的光泽,笼罩了她,她努力挣开它,并感到了井的空虚,奇怪的是,井的空虚以一种实在的形式存在。她的内心有些不安,好像血液里加入了石油,而她变成了一辆汽车。她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所有的事都沉淀到内心深处,而升起一种辉煌的情感,但又分明带着局促,好像落日一样。想到这里思路忽然混乱了,好像一团纷乱的线头。她睁开眼,发现他似乎睡着了。她推了他一把,他说,你做什么。她问,你是不是睡着了。他说,啊,我在哪里,哦,我想起来了,我刚才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你觉得怎么样。她站起来说,我觉得心有点乱。他说,你可以把这口井当做时空隧道,或是其他什么,当你不把它当做井的时候,它才作为井出现。然后你才能深入它的内部,将自己内心的井置换为外部实在的井。她又坐下来,闭上眼,感到天上的太阳变成了月亮,感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而日月星辰都在她的心中运行,忽然流星划过太空,她静静地许了愿,接着又出现了绚烂的极光。她伸出手去抚摸那些柔软而美丽的颜色。她在空中展翅飞翔。

此后,她总会想起井中之行中那些美妙绚丽的幻想。她问亚历山大,井中的景象为什么那么美丽瑰奇。亚历山大说,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从井中出来以后,他们去看了一场时间不长的6D电影,坐在升起的座椅上,一部外国战争片,大概是希腊,骑兵纵横叱咤,用刀砍敌方的步兵,砍瓜切菜一般,马蹄扬起的时候异常硕大,好像就要踢在他们身上,她往他身后躲去。忽然视角转换,转到天空上,一只雄鹰从上疾速往下落,座椅也似乎向下坠落,发出震动,好像跳崖一般,她啊地一声叫出来,他为她遮住眼睛。之后,他对她说,恋爱就像跳崖,惊险而刺激。她说,我觉得你像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

为了平复她的感情,他邀请她去家中,有上下两层楼,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让阳光朗照进来。亲自下厨,为她做了一些海鲜。她说,我要减肥。他说,吃海鲜不长肉。她说,你猜我信不信。你做的菜真好吃,她说。他骄傲自豪地说,那是自然。我是中华神厨。

她在他家中住了下来,和他分担家务。不久她怀孕了,他和她结了婚。许多昔日的朋友都来了,她才想起好长时间没有见他们了。她穿着白色婚纱,像一个公主。大家纵情欢饮。沿着桌子敬酒时候,玛丽娜·雅凤说,想不到你们两在一起了,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爱丽丝想起两人认识的缘起,别人的婚礼和自己的婚礼果然不同。她笑着对雅凤说,没想到你无意中当了我们的媒人。两人拥抱。

生孩子时候,爱丽丝请了产假,亚历山大工作忙,雇了一个月嫂,月嫂用方言和爱丽丝说家乡的事,她的话很有意思,爱丽丝听了忍俊不禁。她细心地照料着爱丽丝和她的孩子。孩子常常噙着她的乳头,虽然有时候会觉得疼,但她很喜欢他,她说,你看,长得多像我。月嫂说,和你一样漂亮。美芝用手抚摸着孩子红润的脸,举起他说,这么小的孩子。

当她用镜子梳理头发时候,发现有了一根白发。她对着镜子看了好久,仿佛看清了时间的无情与造物的诡计。她发现,一旦结婚后,时间就会以二倍速乃至四倍速的倍率流逝,好像流沙一般。原先立体的事物会被压成平面,原先圆的变成扁的,时间像一个没有规矩放肆打闹的孩子。她将白发拔下来。

其时亚历山大·韦伦上了初中,他对什么事都好像不大满意,走在路上也要踢石子。不爱学习,喜欢恋爱与打架。还离家出走过一次,和朋友坐火车去了一百公里外的城市,过了两天两夜,去酒吧喝酒看钢管舞。老师常常叫家长,爱丽丝去过学校很多次,老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要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好像医生给病人开药方一样。爱丽丝想要照老师说的做,但韦伦并不配合,像是甘地一样施行不抵抗政策,任她如何说也不悔改。韦笳要打他,爱丽丝拦住了。爱丽丝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学习。韦伦说,学习没意思。什么有意思。谈恋爱、打架、打游戏。爱丽丝说,我们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会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但最后不也走过来了吗。当你结婚生子之后,你就会发现从前有许多的事很荒唐。她回忆起从前的事,不禁声音颤抖眼眶微润。但韦伦似听非听,毫不在意。

爱丽丝对韦笳说,我们或许应该换一种教育方式。韦笳问,什么方式。爱丽丝说,就像你那次带我去井中一样。韦笳说,现在哪里还有井。爱丽丝说,或者其他什么方式。韦笳说,送他去习武吧,既然他那么喜欢打架,就打个痛快吧。

韦伦喜欢上了自由搏击,喜欢那种肉与肉碰撞的感觉,喜欢打与被打的感觉。很快,韦伦成了街头霸主,他加入了一个帮派,常常打群架,是打得最凶的那个。爱丽丝掩面哭泣,她抚着全家福,她和韦笳站在后面,韦伦站在前面,像是一朵玫瑰的形状,三人都面带微笑,但略显勉强。那是第一次家庭大战之后去照相馆拍的照。儿子是同盟国,丈夫是协约国,她是意大利,一会帮助同盟国,一会帮助协约国。或者比喻成三国,丈夫是魏,儿子是蜀,而她是吴。在赤壁之战中,奠定了三国鼎立的格局。而现在,韦伦那放荡不羁的行为真让她无可奈何。他什么时候才能浪子回头呢。在恋爱方面,两人倒是很像,她曾经也有那么多恋爱对象,但她后来突然失去了兴趣。回首时候也无甚意味。他们对她来说好像是干瘪的麦穗,都是无花果。她回忆起亚里山大,回忆起那口井,每当感到内心空虚的时候。

玛丽娜现在发福了,腰如水桶,她报了健身房,邀请爱丽丝一起去。两人在跑步机上快步走着,爱丽丝和她聊孩子,聊丈夫,聊生活。她很羡慕玛丽娜,玛丽娜的孩子安德烈品学兼优,从来不惹是生非。当她请教玛丽娜教育孩子的方法时,玛丽娜说了很多大家都知道的经验,比如不要娇惯,要让其养成独立自主的精神之类的话。玛丽娜的丈夫现在升了主任,也和她一样发了福,还开始脱发。爱丽丝想,之所以自己并不觉得老,大概因为自己身边大都是同龄人吧,好像以相似速度一起飞行的飞机,感觉不到自己在飞一样。于是她感叹说,时光流逝得真快啊。玛丽娜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说,什么都没有时间快的。曾经我以为宇宙飞船最快,后来发现还是时间快。

因为打架斗殴,韦伦多次被关到少管所。少管所的警官说,你怎么又来了。少管所有一个狭长的铁笼,几个少年蹲坐在里面,好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喂给他们香蕉,再看一看他们的红屁股。过了两年,当韦伦成人后,又犯了事,被关进监狱里。爱丽丝去看他,依然是多年前她去看尼古拉斯的那个监狱,她问尼古拉斯还在不在,警察说在韦伦进来前一天不在的。爱丽丝问,去哪里了。警察不耐烦似的说,死了。爱丽丝想问问怎么死的,但觉得已经没有意义了。爱丽丝看着韦伦,韦伦低着头,脸上的线条织成倔强的表情,爱丽丝说,你觉得现在怎么样。韦伦说,我很喜欢这里,我在这里有许多朋友。爱丽丝心里一紧,她忽然觉得韦伦有些像尼古拉斯,她生气地说,但你不能总在这里吧,你愿意一直这样吗,你不想要在外面广阔的天地中自由地呼吸吗,你考虑过自己以后的人生吗。韦伦看着地面,双脚在地上挪动,仿佛要碾死一只烟头,他说,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也没有什么不自由的,我做的事自己会承担,说完就走了,留给她一个匆匆的背影。

爱丽丝对亚历山大诉说了自己的绝望,像是忏悔者对牧师忏悔一般。亚历山大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罪,昨天我去了一趟寺庙,和法师谈了很久,我想好我们应该去哪里了,等韦伦出来我们一起去。爱丽丝点点头,说,你总有办法,我知道的。

一年后,韦伦刑满释放,出狱那天,爱丽丝和亚历山大站在灰色的监狱大门外,监狱的围墙越来越高,鸟也飞不出去。韦伦坐上车。韦笳发动车辆,美芝抚着韦伦的脖颈。三人都默不作声。韦伦看着窗外,草木在道路两边盛放,爱丽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韦笳直视前方,三道目光像是三把匕首,闪着寒冷的光。三人来到一片葱茏的森林。亚历山大停下车,三人走下来。韦笳走在最前面,韦伦和美芝跟着他走。亚历山大时常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看美芝有没有跟上来,一条溪水发出叮咚的声音,好像奏鸣曲一样。他们走了三公里或更远,走入了森林的腹地。空气异常新鲜,阳光照射树叶,经过遮蔽与反射后形成一个镂空的水晶般的空间。三人坐下。韦笳说,现在,让我们听一听内心的声音吧。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发出的嘁嘁喳喳的声音,飞鸟啼啭的空灵声音。韦伦安静地坐了很久,一动不动地,忽然流下了眼泪,眼泪晶莹剔透,像是一滴滴水晶,面目中充满了慈悲,爱丽丝掏出纸巾为他擦干脸上的泪水。

韦伦回到了学校,他重新拿起阔别已久的书本,好像孙悟空重新戴上紧箍咒,如饥似渴地学习起来,吃饭时候也要边吃边看,他的床头贴满了知识便条,每天夹着书本来往在大街小巷,边走边看,常常被后面车辆按喇叭提醒。当他昔日的朋友来找他时,他说,我现在要走另一条路了。朋友说,别开玩笑了,兄弟们都在等你,你女友也说等你出狱后嫁给你,她非你不嫁的,已经拒绝了很多人了。他说,你告诉他们,我退出江湖了,另外,让女友不用等我了。爱丽丝常常悄悄踱进他的卧室,将他辛苦学习睡着后忘关的灯关好。六个月后,他参加了高考,考了全省第一,状元及第。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一日看尽长安花。安德烈·维奇·晓明也在同年参加高考,考到了北京交通大学。玛丽娜·雅凤在欣喜之余,和其他朋友都向爱丽丝表示了深挚的祝贺。大家争相传扬着亚历山大·韦伦的曲折而神奇的事迹,报纸与电视上记录了对他的采访,街上的红色横幅宣扬着他的成功,到处都是鲜花与掌声,甚至他待的监狱都向他发来祝贺。在北大与清华双双向他抛出橄榄枝后,他却选择了一所佛学院,在青灯陪伴下,舍弃人间情爱,精心钻研佛卷。毕业后从事宗教研究工作,做新时代的玄奘,并常常去找法师研讨佛学问题。爱丽丝觉得很难理解。她问丈夫,亚历山大,人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亚历山大缓慢地说,可能什么都不为,谁能说得清呢。而这些事法师早已经料到了。爱丽丝又问,难道一切都是天注定吗。大概是。法师还说了什么。亚历山大说,还说明天会有好天气。

后来,爱丽丝问韦伦,你那时为什么会流下眼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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