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墓
图 1:“将军庙”(陈亚元收藏)
十八世纪到过厦门的外国人,对这里的坟墓有着特殊的兴趣,他们写道:中国是个大坟场,你永远离不开墓冢,在庭院、山顶,顺着大路和篱笆,到处都有墓冢。你想看的地方,视野中难得不受到各种各样墓冢的遮挡。[1]尽管中国人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这个死寂沉沉的泱泱大国里,宗教力量在许多方面掌控和主宰着人们的命运。即便是偶然来中国旅行的人,也不禁对中国死者的坟墓仍能如此影响生者而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中国,到处都能看到坟墓,尤其是在山的两侧,如果你想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不得不从坟堆上踩过。每一处未开垦的土地都被人们相互抢夺着,用来掩埋死去的人,即使是那些被开垦的土地也被人们侵占了。那些一小块一小块种植着粮食、土豆的田地总在往里缩,目的就是为了腾出一块空间来埋葬死去的亲人。这些坟墓坐落在大路的两侧,一直延伸到路尽头,每天从早到晚都会有无数只脚在上面不停地踩踏。城市周围那些无法用来耕种的小山也被用作死者的墓地。这些小土丘就像连绵起伏的潮水般延伸到城镇的护城墙边,直到被城墙挡住。[2]这些洋人恐怕还没深入到城市的毛孔中,否则他们更会大跌眼镜。旧时厦门城及其周边地少人稠,墓葬与人争地之事屡屡发生。墓占人田,人侵墓地。最后形成宅冢交错、人鬼杂居的独特景象。有诗道:旧日厦市以墓名为街巷、地块名者多矣。如“刣狗墓”“丁仔墓”“傅厝墓”“白厝墓”“李厝墓”“池厝墓”“马墓”“水龟墓”“大王冢”“大墓围”等。“太师墓”也能名列其中。太师墓,在鸿山寺之东。上有大石镌“双忠魂”三字。墓碑书“武荣郑公翔千、涛千之墓”,俗呼太师墓。不知葬者何人。或疑即唐王所封,或为郑氏伪职,或以为芝龙兄弟招魂之墓。均无确据可考。[4]清初“迁界”之后,住民变迁,以致太师墓的墓主失传。人们只能凭借墓碑上“武荣”(南安别称)及“皇明”“郑公”等字作推测,以为或是南明绍宗朱聿键(唐王)的臣子,,或是郑成功的属下,或是郑芝龙兄弟的衣冠冢。在明郑,与厦门有关的,又被封作太师、太傅的似乎就只有郑芝龙和其兄弟郑鸿逵了。出城不远,在通向厦门城南一英里的“厦门港”这个大村落的路边,有一座太师墓和一组纪念群雕。据推测,这是海盗首领郑国姓(国姓爷),或准确一点说是郑成功或他的一个后裔葬身之地。……这些纪念群雕体积庞大,两尊人像每尊高大9英尺,双肩就超过3英尺宽。它们皆为坚硬的花岗岩,虽然岁月留下痕迹,但面貌仍清晰可辨,表现手法也惊人的完美。马的雕像长达5英尺,这些雕像设计巧妙、制作精美,全部用石头雕琢,体现了艺术家极高的技巧。这些雕像很可能被一些外来的野蛮人搞得残缺不全。[5]
所谓“群雕”,其实就是墓前的石翁仲。李禧先生在《紫燕金鱼堂笔记》中也有“墓前石马、翁仲植立凛然”[6]的记载。大概是墓主身份扑朔迷离的缘故,墓前的石人、石马便激发出民间强烈的想象力:鸿山背连白鹿洞、虎溪岩,俯瞰鹭江。山麓有一古坟,石碑高数尺,上镌刻有“皇明武荣太师彦千郑公、太傅涛千郑公墓”。墓埕下墓逶阶两侧有四尊石人,亦称翁仲,两匹石马。据传是郑成功的两位族兄,长眠于此。有人称此墓为“蜂巢穴”。山路通往白鹿洞、虎溪岩两寺,善男信女香客沿山路往返络绎不绝。相传,这四仙石人中,有一尊文人装束,模样俊俏,天长地久,接受日月精华而成精灵。经常在夜间化成人形,调戏过往妇女。一夜,雷鸣电闪,狂风大作,大雨倾盆。隔天,百姓路过,发现墓逶少了一尊石人,却在山岭间有一巨石如人形,旁边有一圆石如人头。民间传说,是天公惩罚好色石人,好事者在巨石人形顶上用泥塑一人头形,至今,此石人仍立于岭巅。[7]
郑氏太师墓前,有石人成精的传说,还有一匹无下颚的石马。就在太师墓道的石马,久受日月精华也成了精。古时,鸿山下有一片良田,农夫在此建厝耕田,播稻种麦载番薯。有一年清明前,田中的小麦,穗穗饱粒,远处望去,一片金黄麦浪,农夫一家喜盼丰收在即。谁知近十多天,发现田中麦穗被吃,麦株被残踏倒伏。老农夫看了伤心摇头,不知是何野兽或牲畜所为。为了查个究竟,农夫在月黑风猛半夜,握锄头、插腰刀,潜伏在麦丛岸边,守候待除之。子夜过后,耳边忽闻沙沙响,农夫定睛细看,朦胧中一匹高大膘壮的白马闯入田间,大口大口地吃食麦穗。顿时,农夫怒从心起,抡起锄头,向白马猛击,谁知这一撞击,竟然火星迸发,腕震欲裂。那白马受击,长嘶一声,腾蹄飞奔而去。清晨,农夫在麦田拾到一块好像下颚骨的石头。隔几天,有人路过太师墓,发现石马没有下颚,相互传告,农夫听后,前去观看,果然如此。他把从田间拾来的石马下颚,本想配泥浆将其套上,几次都沾不住,从此,太师墓前的缺下颚的白马不再四处游荡作怪。[8]
太师墓墓主的身份,直到1994年4月墓地迁建才得以确认。迁墓时掘出墓志铭一方,墓主身世方大白天下。墓主为南明昭明侯郑芝鹏的两个儿子:郑广英、郑海英。郑芝鹏是郑芝龙的同族兄弟,天启五年(1625年)颜思齐死后,郑一官继任海商首领,改名郑芝龙,手下兄弟亦多以“芝”为名,有“十八芝”之称。郑芝鹏便是其一。郑芝鹏,为郑成功叔父辈,受封“太师昭明候”,有子嗣四人。长子名广英,号彦千;三子名海英,号涛千。太师墓墓志铭记有郑芝鹏二子事迹:长公讳广英,号彦千,十四从戎,九江御敌有功,升授镇江游击将军。十六值国变,从金陵护圣驾入闽,超擢左都督、锦衣卫堂上佥书,赐蟒玉,太子太师。三公讳海英,号涛千,当思文朝,奉旨漳泉总督粮饷,应升五军左都督。[9]郑广英14岁从戎,于九江御敌有功,升授镇江游击将军。16岁时遭国变,随大军护驾入闽,越级提拔为左都督、锦衣卫堂上佥书,赐给蟒衣玉带,封太子太师。郑海英,于隆武帝时奉旨在漳泉一带总负责军需粮饷事务,提拔为五军左都督。
明隆武二年(1646年)郑芝龙降清。郑成功上书谏之,不听,遂举义旗。于金门烈屿岛大会南明的故臣将吏,定盟恢复。郑芝龙胞弟郑鸿逵、郑芝豹从之。郑芝鹏亦不肯向清廷称臣,退守中左,以图恢复。“秉志不渝,尝胆枕戈,誓不同虏天日”。顺治四年(1647年)春,郑芝鹏率领军队“焚舟登岸,连寨漳平,四方倾心响附,如云如雨,军声丕振。其它无论,如复石渼,恢马銮,克流传,攻长泰,复漳平,奠安溪,围漳郡,勋劳几伟”。[10]二月,郑成功军队攻克漳州海澄,占领月溪西岸的九都城,郑芝鹏父子奉命驻守石美。九龙江分三派入海,三条河道分称南港、中港、北港。海澄、石码为南港之重镇,石美则为北港之要塞。石美,也作“石尾”,与同安县积善里相邻。石美城,“旧址土堡,明嘉靖间建城拒倭。周一千四百五十丈有奇,高一丈八尺有奇”[11]。顺治六年(1649年)二月,清军万名骑兵,攻打漳州石美城。郑广英、郑海英兄弟,屹然据守半个月之久,打退敌军大小十余次的进攻,最后食尽援绝。郑海英自知无力回天,引剑自刎。郑广英闻讯前往抢救,命丧清军红夷火炮之下。兄弟两人同日成仁。此次战役,清人记录亦有“官兵发红夷炮,贼悉被歼,郑芝鹏生死不明,查验死尸,认出其子二名”等语。[12]时为南明永历三年二月二十二日。郑广英年19,郑海英年16。南明朝廷追封郑广英为太师,郑海英为太傅。并于永历四年(1650年)赐葬厦门港鸿山下。其墓葬上方有巨石,题刻“双忠魂”,据说为郑成功手笔。
两郑的墓志铭由王忠孝撰文,沈佺期书写,林兰友题额。王忠孝等人都是南明隆武时的朝臣和著名文人。王忠孝为两郑撰写的墓志铭,起首便慨叹“聪明正直、生而为人者,死而为神。至于捐躯殉国,忠揭日月,为人物中第一品流,则可以寿天壤于不朽”。其末铭曰:
晚清时节,太师墓愈加破败。光绪年间郑成功的族裔郑怀陔到此,见太师墓旁他人墓葬层叠,如鱼鳞状,殊为愤慨。依《清会典》,无论职官或是庶民,墓葬皆有定规、职官以官阶大小,墓葬规模大小不一。而庶人茔地规模,则是从茔心发步,各数至边九步,穿心十八步。其墓“不容他人侵占,着地方官保护,勿致毁伤”。[14]郑怀陔见后,“殊为愤慨,将请当局起迁”。还是堪舆家(风水相士)善于忽悠,“告以墓系网穴,累累者绝似网目,地灵既毓,孝廉奈何掘之去乎?郑乃止”。[15]郑氏族人在太师墓旁起建祠堂,奉祀郑成功。堂前有联曰:“胜国奇男争第一,在天灵爽慰高皇。”如今鸿山还存有“延平郡王园”大字壁刻。
1925年,镇南关一带辟为大生里,沿途树木剪伐无存。诗人翁吉人作诗叹曰: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厦门市政改造,太师墓亦融入思明南路地段中,地志记曰:思明南路:上段思明戏院至太师墓,建于1928年11月;下段延至南普陀路,成于1931年。全线长3313.4米,宽10.5米。[18]1994年,因城市基本建设,太师墓由思明南路边上迁建往东北约百米外的鸿山南麓,与“双忠魂”题刻相伴而互得益彰。
[1] [美]毕腓力著、何丙仲译:《厦门纵横:一个中国首批开埠城市的史事》,厦门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页。
[2] [英]麦高恩:《近代中国人的生活掠影》第四章 宗教力量,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页。
[3]萧宝芬:《列墓》,《鹭江竹枝词》,光绪年抄本。
[4]道光《厦门志》卷2 分域略 坟墓,鹭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55页。
[5] [英]朱利恩《厦门地理通述》,何丙仲辑译:《近代西人眼中的鼓浪屿》,厦门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15页。
[6]李禧:《太师墓》,《紫燕金鱼室笔记》,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5年版,第65页。
[7]范寿春:《鸿山的传说》石人成精,《思明文史资料》第4辑,2007年内部版,第71页。
[8]范寿春:《鸿山的传说》石马无下颚,《思明文史资料》第4辑,2007年内部版,第68页。
[9]《郑彥千郑涛千合葬墓志铭》,何丙仲等著:《厦门墓志铭汇粹》,厦门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页。
[10]《郑彥千、郑涛千合葬墓志铭》,何丙仲等著:《厦门墓志铭汇粹》,第124页。
[11]乾隆《福建通志》卷6 城池,《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52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39页。
[12]《陈泰等题为收复福建福宁等府县事本》,厦门大学台湾研究所等选译:《郑成功满文档案史料选译》,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
[13]《郑彥千、郑涛千合葬墓志铭》,何丙仲等著:《厦门墓志铭汇粹》,第123页。
[14]道光《厦门志》卷2 分域略 坟墓,第55页
[15]李禧:《太师墓》,《紫燕金鱼室笔记》,第65页。
[16]李禧:《厦延平祠》,《梦梅花馆诗钞》鹿呦集,《同文书库·厦门文献系列》第一辑(6),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8页。
[17]翁吉人:《八公树》,《寄傲山房诗钞》,《同文书库·厦门文献系列》第一辑(2),第159页。
[18]《厦门市政志》,厦门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