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个屁,您老就放了吧
老祖宗为什么要这样写?是造词错了吗?千万别低估祖宗们的智慧,由表入里,从脸皮扎到骨子里,最牛逼的“度”,其实就等于“毒”。
要解释这个问题,请允许我先开车出门绕一圈,到历史的故纸堆里找个倒霉蛋扒一扒。
01
度量也称肚量,首先,何谓“度量”?
别人来骂我,我不理;别人来当众骂我,我笑嘻嘻;别人无理取闹打我一巴掌,我把另一半脸皮递过去。
能做到这样,可以被夸为有度量,也可以被骂作很窝囊。到底是有度量还是很窝囊,要由打人者和被打者的身份来定。
如果打人者是个平头百姓,有冤无处诉发了疯,正巧骂了过路的大官人,让官人的骏马受了惊。只见大官人淡淡一笑,不计较,命仆从把他扶起,塞给他个炊饼。那么这起事件将被传成一段佳话,史书会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大官人度量大得能载舟。
但如果是无名之徒张三堵住市井小民李四,又骂又打,李四统统咽了下去。那么市面上决不会夸李四有度量,只会说他窝囊、怂货、软蛋。从此以后,李四连同他的儿子,会在街头和校园里受尽欺负。
听上去“度量”这个词像是专用于大官人,不是官人不配谈度量,其实不然。还有另一种情况,如果比大官人更大的官人到场,对大官人严厉地训斥,狠狠地责骂。大官人脸都不敢露,只是屁股撅起连连磕头,诚恳接受坚决服从。此时的大官人算是有度量吗?
of course not. 只能算比李四还不如。
所以“度量”这个词很巧妙,高不成低不就,差那么一点就会变成异类。历史上能恰到好处做周全的,不多,下面要挖出来说的这位,正是大家很熟悉的英雄好汉:林冲。
02
林冲的故事是从一段三角恋开始的,高衙内看中了他老婆,他老婆爱着林冲没看中高衙内,林冲本来怒气冲冲想打人,见是高衙内,先自手软了。
不仅自己软,还硬是劝住了来打架的鲁智深,让这个惯常一硬到底的汉子憋得难受。
在街坊们看来,林冲这不是有度量,而是纯粹的窝囊。就算对方是高衙内,你就当不认识狠狠一拳打过去,打得他浑身屁股疼,然后再装个样子大吃一惊道:“原来是衙内,失礼失礼,误会误会!”让他得点教训,说不定能就此罢休。
但林冲软了,让高衙内趾高气扬地走掉,可以毫无顾忌地筹划下一次。这时候奸佞小人陆谦登场了,先把林冲骗到酒楼吃酒,再把林冲老婆骗到自己家,安排与高衙内私会。
没成想丫鬟锦儿跑出来找到了林冲,林冲冲到陆谦家,高衙内已经溜走了。林冲大怒,把陆谦家砸得粉碎,并一连三天在他家门口堵着,发誓要揍死这个姓陆的。
林冲这么做,街坊们会怎样想?
一方面觉得他恶狠狠,要对陆谦来真的;一方面认为他欺软怕硬,假硬气真窝囊,因为真正看中他老婆的是高衙内,他却不置可否。
总之,走到这一步,林冲跟“度量”毫无关系,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有度量的人。直到他被高太尉陷害,发配到沧州充军,临行前他对着岳父和一众街坊做了一件事,才显出了他的雍容大度。
他大义凛然地说,自己已经成了囚犯,配不上老婆了。愿意写一封休书,与老婆断绝关系,任从改嫁,永无争执。
岳父连说不行,不能让女儿改嫁;街坊们齐声劝告,说林娘子不是见利忘义的人;甚至林娘子听到消息,号叫着冲进来,哭倒在地半响方才苏醒。
所有劝告,都无法改变林冲的决定,他斩钉截铁地休掉了妻子,孤零零踏上了刺配沧州的路。
做到这一步,街坊们无不叹服林冲的度量。当他遭逢厄运,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妻子,怕连累妻子,临行前一定还她个自由身。哪怕从此以后自己成了个光棍儿。
“肚量啊,林教头有度量啊。”街坊们翘着大拇指赞叹。
许多年后,不少英雄好汉说过类似的话,比如:这企业虽然是我一手创建,是我的心头肉。但做大了就是人民的,就是社会的。我随时可以交回去。
把自己的心头肉交回去,是做人最大的度量,感动吗?
当然恶心。
03
林冲是个聪明人,精打细算很懂算计,他不是不知道休书一封后,他老婆将来的遭遇。
开封城都知道高衙内喜欢这个女人,为了得到她可以不择手段,就连八十万禁军教头都因此被发配去了沧州。试问,除了高衙内,开封城还有哪个敢来娶她?娶她,不就是等于公开与高衙内作对,梦想着充军。
没有人敢娶,只有高衙内。而高衙内正渴望得紧,听闻林冲离了婚,林娘子重回娘家待字闺中,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提亲。
软磨硬泡,明抢暗夺,高衙内多的是手段,林娘子少不了麻烦。
但此时此刻,这些麻烦都跟林冲没有了关系,他已经撇清了。
在街坊们看来,林冲的倒霉之源是高衙内,是这个不学无术恶贯满盈的东西来抢夺妇女。但在精明的林冲看来,他之所以倒了大霉,最根本是因为老婆漂亮,漂亮得恰好入了高衙内的眼。
要知道,漂亮是个很主观的词,你看着漂亮的,他看着可能就一般。林冲老婆是漂亮,让高衙内魂牵梦绕。但在林冲看来可能就一般,不会像高衙内那样渴望得紧。要不然,他不会在梁山泊当上头领之后,不着急把老婆接过来。等见到晁盖一伙接家眷上山后才想到派人去接,林娘子已经自缢身死了。
这就是差距!晁盖甫一上山就忙着接家眷,林冲上山好久了竟然没捎一封书信。哪怕是捎个话回去,让娘子安心有希望,也不至于自缢啊。
对娘子的渴望一般般,那么,好汉林冲对什么渴望得紧?
林冲自己交代了,在逼上梁山的最后一刻,他悲怆地写下了几句诗: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写这首诗的时候,林冲正站在梁山脚下,他已经接受了落草为寇的命运。但心里念念不忘的,仍然没有一丝儿女情长,没有一点他远在开封城备受高衙内折磨的娘子,他想的是功名。他悲伤的是,自己的功名彻底完蛋了。
04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
林冲的父亲是个提辖,他才是个教头,官儿没有父亲大。但武艺高强的林冲看到了机会,那时候大宋朝已经很不太平了,外有强敌,内有乱寇,正是他显身扬名的好时机。
更好的时机来了,他的顶头上司高太尉,正是当今徽宗皇帝的心腹,刚被提拔,最受重用。如果......林冲肯定美美地思量过这种“如果”,如果高太尉看中了自己,引作心腹,那我林冲岂不是要青年得志,威震山东。
所以当看到高衙内调戏自己老婆的时候,他手软了,这一拳打下去,自己的功名可能就要受损。
所以当知道陆谦竟成了高太尉的心腹,帮着高衙内来哄骗妇女时,他怒火中烧,把陆谦家砸了个稀烂。火气烧得这么大,很难说里面没有掺杂嫉妒之火,他林冲比陆谦强个一万倍,怎么太尉看中的不是他。
所以当听到高太尉呼唤他,让他带着宝刀去府里。他不假思索就去了,或者说,他早就思索过了。买刀的时候就念念有词道:
“太尉府里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
林冲知道高太尉爱刀,所以他才花大价钱买了一口宝刀,想的恐怕不仅是与太尉比试,更是在太尉赞赏不已的时候,趁机献给他。
献给他,既消除了误会,又得到了赏识,何乐而不为。
许多年后,不少英雄好汉都绞尽脑汁想着献刀,耗费重金买来的这口刀,合不合太尉心意呢。如果太尉满意,是不是就虎躯一震,饶恕我的无知无畏无礼。
但又一次,太尉让林冲失望了,他确实喜欢刀,但更讨厌林冲这个人。用不着他假惺惺献刀,林冲充军后,刀还是乖乖到太尉府里。
05
人类对事物的认识都有个过程。林冲最初是不明白这份讨厌的,即便是被捉住,判他个擅闯白虎堂提刀刺太尉的重罪,他也觉得这应该是误会。“嗯,应该是陆谦这厮陷害的,太尉不知道,太尉误会了。”
所以临行前,他休书一封,变相地把娘子献给了高衙内。“街坊们都见证了,这女人跟我林冲没关系了,她已经恢复单身了,衙内您就努力追求吧!”
所以在去沧州的路上,他差点被两个差役在野猪林里弄死,是鲁智深救了他,然后一路护送到沧州。临了,他不仅款待了两位差役,还出卖了鲁智深。
这一段书里说得明白,鲁智深把两个差役暴揍一顿后,差役腆着脸问他:“不敢拜问师父,在哪个寺里住持?”
这分明是问清楚底细,日后好收拾鲁智深。但鲁智深粗中有细,他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什么?莫不是教高俅做什么奈何洒家?”
请注意,鲁智深是笑着说的,这说明差役的心思一览无余,他才不会上当。那个年代没有人脸识别,半路里杀出个大和尚,鬼知道是谁。
但是当鲁智深护送到沧州城外,自回去后,林冲马上把他变卖了。他悠悠地对差役说:“相国寺一株柳树,被他连根也拔将起来。”
虽然两个差役以前没见过鲁智深,但都听闻过他在相国寺拔柳树的光辉事迹,林冲一句话,大咧咧回到开封城继续当和尚的鲁智深,差点被高太尉捉去活剥。
林冲为什么要对差役说这句话,因为这其实是向高太尉发讯息:
“您老看清楚了吧,我老婆可以送,朋友可以卖,我是个真小人,是个比陆谦更小的小人,您老就放了我吧。”
06
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
当林冲展现出“度量”,发配充军前给妻子一纸休书时,他是在做一个毒辣的决定,正所谓“无毒不丈夫”。
当林冲宽宏大量地饶恕了两位差役,好言好语款待他们回去的时候,他出卖的是朋友,成了可以被踩上千万只脚的“伪君子”。
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止高太尉的继续追杀。他实在搞不明白,既然高太尉出自市井,最善在徽宗面前察言观色,按说也应该察觉到林冲的一款拳拳奴才心。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不肯放过他,非要杀得他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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