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自海洋的声音

听,来自海洋的声音
文/沈辛儿

我叫南岛,出生时是一个残疾人。

我的一生都在研究鲸鱼,准确地说,是一只成年雄鲸。

我在圣地亚哥的海岸与它相遇,那时我刚从一次北上阿拉斯加的科考中回来,接近赤道的阳光非常猛烈,栈桥上的风也刮得厉害,听到同伴的喊叫,我向海上看去,一个硕大的尾鳍正缓慢地向海面没去。

一头成年蓝鲸。

在海上游荡几个月都看不到鲸鱼是常有的事,即使就在附近,大多数时间里,人们也只能从声呐里听它们发出的低频音。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我被我的第一任导师选中时,更多的原因是有关我的耳膜。我出生时听力残疾,长久以来,人们一直认为听力损耗不可逆。万幸的是,那时恢复听力的技术已经萌芽,我算作是这项技术的首先的受益者,当然,我也是小白鼠大军中过分幸运的一个。听力复原后最大的副作用是,我的耳膜的固有频率被降低了,也就是说,比起普通人,我能够接收的音域平行着下移了,这当然给我造成了很多的不适应,不过这也使得我不需要声呐,就可以听见蓝鲸的声音。

蓝鲸的迁徙距离可以贯穿整个地球,但是大多数蓝鲸每年巡游的路径是固定的,每头蓝鲸背上都有独特的斑纹,这些斑纹伴随它们一生不会更改。自1995年起,前人开始系统地收集蓝鲸个体的资料,我的同事告诉我,这头东北太平洋蓝鲸直到现在都没被拍到过,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们找到它时它正缓慢地在温暖明亮的表层海水中游泳。下加利福尼亚至墨西哥沿岸的海水平静安全,我乘着橡皮艇渐渐与它靠近,举起气枪做好准备。这样的行为我做过数十次,虽然大多不是蓝鲸,而是数量更多的露脊鲸和灰鲸。

采集样本的标枪准确地扎到了它的背上,它突然有所感觉的一滞,接着猛然游到了我的面前,伸出它的胸鳍,沉重而又迅速地,拍了我一身的水。它喷出水雾,巨大而美丽的尾鳍露出水面,这时我已经看不见它的头部,30米长的身躯如此轻易地超越人类的极限。

为什么它有感觉呢?鲸的皮肤结实,有厚厚的皮下脂肪,藤壶在上面寄生。它们应该感觉不到这点微不足道的伤口。

难道它也是一个落单的异常感觉者?

那次未能圆满的突发性旅程后,我有一年多没再看到它,直到我们第二次不期而遇。

这次它不再是孤身游行,在它身旁的体型略大的那一条雌鲸,我猜应该是他的伴侣。他缓慢地从同伴身边擦过,旋转着,交换着位置。他们彼此轻柔地触碰着,重复唱着只有四个音符的歌,原本这种歌声只有斯里兰卡海岸外的蓝鲸能够拥有。

蓝鲸的数量从商业捕鲸开始之后被削减到了原有的三十分之一。又由于船舶噪音产生的影响,它们的声呐系统被严重干扰了。原本习惯独自潜行的蓝鲸,越来越多地倾向于结伴而行。

我们跟随着这两条成年蓝鲸,向着哥斯达黎加外海的圆凸区前进。圆凸区由上涌底层海水和表层交汇形成,是怀胎足月的母鲸分娩的地方,也是再一次交配的场所。他的伴侣,我现在必须这么说,把一边的胸鳍竖直地伸出水面,然后向下击打。我们管这种行为叫鲨鱼行为,因为这样直立起来的鳍像是鲨鱼露出水面的背鳍。但……这不是普通的游戏,它通常见于准备好交配的雌性用来吸引雄性。

雄鲸立刻轻轻撞了过去,他在她的侧腹部顶了一下,把对方完全掀了过去,自然也不能再拍水。他又潜到下面,拱了一下,好像有说不完的委屈。两头世界上最大的动物翻滚出一片雪白的浪,渐渐地他们鳍对着鳍,变得慢下来,亲昵地低语,像是人类的拥抱。

他们巡回的路径也逐渐变得有迹可循,虽然可能三五年才重复一次,以至于我偶尔在办公室里放下笔,会想起他们现在在哪里。

我两鬓染白的时候,再一次在圣地亚哥的海岸见到了他。和以往不同的是,他的伴侣不见了。

“她在哪里?”我从船上问他。那头蓝鲸不回答,孤独地向前游去。

又过了十余年,我出海的次数渐渐减少,海洋航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成为非常受折磨的事了。军舰声呐和回声控测仪所发出的声波及水下爆炸的噪音使我难以安眠,我的耳朵受到了严重的噪音损害。我对蓝鲸叫声的辨别力急剧下降,神经也变得更加脆弱,偶尔碰上的海上演习也会让我惊慌失措。然而当学生告诉我,那个一直放在第一位的追踪信号停留在同一个点上已有26个小时,我拎上包便上船了。

到达信号最后所在的位置时,海面上空无一物,装置脱落了,漂浮在水上。我们靠近加拿大东海岸打算稍作停留,却闻到一阵恶臭。接着我便看见了他,他搁浅了,尸体分解产生的甲烷气体将他的头部撑成一个将要爆裂的大气球,我的太阳穴突突作响。

禁止捕鲸之后,蓝鲸的数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稳定在了三千头左右,但海军扩备和训练愈演愈烈,军事的超高频率声纳探测仪器对蓝鲸的大脑组织造成了毁灭性的损伤,所以越来越多的蓝鲸会冲上沙滩搁浅,而这些蓝鲸即便能够重返大海,又会迅速地再一次搁浅,因为它们的脑部已经损伤了。

“南岛先生,”我联系了附近小镇的镇长和当地环保局,镇长很快赶了过来,零散地有些居民围观,他递给我一把长刀,“说真的,我们完全不明白要做什么,幸亏您来了。”

“噢抱歉,您瞧,我已经干不了什么体力活了。”

我的学生全身裹着橙红色的防护服,站在33米长的巨大的蓝鲸旁边,小心地从侧面开始切割。但是刚刚一刀切下去,积压在蓝鲸体内的气体就引起了爆炸,整个尸体就像一座喷发的火山。喷射出来的黏质物,夹杂着它的内脏、骨头、血水,还有混着更浓烈臭气的白雾,最后只剩下了空空的鲸皮支撑着庞大的身躯。喷发后,血水不停地从蓝鲸的肚子里咕嘟咕嘟流出来,把黑沙石都染成了血红色。我的学生出于本能急速地跑了回来,扑在地上猛烈地呕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成了我的最后一次出海。

这便是我一生研究的一头雄性蓝鲸的故事。巧合的是,我在一艘三天前路过那片海域而毫不知情的科考船那里,找到了一段意外录下的孤独蓝鲸的歌声,那是我唯一一次通过声呐听到他独自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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