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肾人心声:第一件事是帮女朋友买个手机
我们之前报道过好几篇卖肾换iPad和iPhone的新闻,不过这些让人觉得有些戏谑的段子,在实际的卖肾者中并不多,这些卖肾者多为90后,他们大多因为急需用钱,有的为还信用卡欠款、有的为还其他的债,也有的是为了一份感情:“卖肾后,首先想做的一件事是帮我女朋友买个手机”。
据解放网-新闻晚报报道,杭州长睦锦苑小区4室1厅的毛胚房里,横七竖八地摆满十几张上下铺。这间房的住客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没人知道的秘密,“全是男孩,少时十几个,多时三十个,隔几天就有几张新面孔。 ”保安和邻居只知道表象,可也许没人会想到,这其实是一个流动的“卖肾车间”。
5月28日,这是网络拍客山姆哥(网名)在这里卧底的第15天,他以卖肾者身份在这里记录了这个非法肾源供养基地从接头、体检、配型的全过程。早晨8:30,他终于拨打110报警,而就在两天前,又有三名供体(卖肾者)在通过体检后被发往昆明、广州等地,准备接受摘肾手术。
目前,杭州警方已成立专案组调查这起案件,三十多名肾源供体已被警方保护。
配型3.5万元,不配型2万元
5月14日上午9:40,山姆哥和同伴乘坐K1341抵达杭州火车站,与外号为“蓝天”的马仔接头后,由车号浙AU568R的吉利英伦送往住宿点。接下来三天,来自江西、湖南、山西、浙江、甘肃等地的8名供体陆续到达。这个自称“杭州肾源基地”的地下窝点由一个叫“东哥”的中年男子管理,已运作四年多,除卖肾,还接手代孕。这个非法肾源供养基地,涉及昆明、广州、济南、临沂、南昌、景德镇、上海、北京、郑州、长沙。据山姆哥介绍,每位供体和“东哥”谈好的价格基本都是3.5万元,目前全国中介已形成网络,报价基本一致,如果高于3.5万元,往往是骗取保证金的“骗子”。前往杭州的卖肾者中,有三人曾被骗取保证金。黑市里,需要换肾的病人需要为这颗“成本”3.5万元的肾支付20—50万元。
但并不是每个卖肾者都能拿到3.5万元,因为等待配型需要1到3个月,有些急需用钱还债的供体只能选择做“快的”,即不做配型,直接联系同样着急的患者,只需血型相同便做肾脏移植,他们卖肾只能得到2万元。
新闻曝光卖肾窝点竟成信源
山姆哥介绍,这些卖肾者多为90后,他们大多因为急需用钱,有的为还信用卡欠款、有的为还其他的债。而卖肾换iPad和iPhone这样微博里拿来戏谑的段子,在这里没有一例。
基本所有卖肾者都是用尽兜里最后一点钱,购买前往肾源基地的车票。中介答应,卖肾成功,报销车票。他们一般都是通过网络招徕,分批到达。供体与马仔在车站接头,经简单鉴别送往窝点住宿。在这里完成上缴身份证、体检、签署协议、抽血配型、“发货”全过程。最让人吃惊的是,有的卖肾者第一次了解卖肾渠道,竟是看到卖肾窝点被端掉的新闻,起意卖肾。卖肾者在手术过后的命运无人问津,外界对卖肾一事只停留在猎奇层面。
东哥手中有两个供体供养点,一处位于杭州市江干区的“长睦锦苑”小区,由马仔“蓝天”(义乌人)打理,供养15人,另一处则向西4公里,设在废弃的银鼎商贸城大厦内,由马仔“小胖”打理,供养10余人。
这个位于长睦锦苑6楼的窝点,今年4月24日搬入,四室一厅中,3个房间为供体住,房内摆设10张上下铺的架子床,20个床位,落地窗玻璃用报纸贴上。北侧一间小单间马仔住。
在出租屋内,每人每天可领取一包烟:大前门、红三环、雄狮、红梅等2元一包的廉价香烟。闲散时光都在打牌、昏睡、闲聊或网吧中渡过。八宝粥的罐子被改造成烟灰缸,绑在床头。在这里,每天伙食费固定而拮据,刚开始为40元,5月19日人数增长到15人,众人抗议后提高到55元,供体每天只吃两顿,中午白菜、土豆,晚上土豆、白菜,间或有豆腐。 16日后吃几顿鸡架骨,3.5元一斤。 5月23日,厨房食用油没有了。土豆丝在过水后,用老干妈辣酱的一点红油下锅,白菜则是完全干炒。
据了解,“蓝天”终日奔波于车站与出租屋之间接送供体,供体主要靠自我管理,“蓝天”每晚回来后会找不同人问话,了解当天情况。
卖肾体检配型已流程化
山姆哥昨天报警后,在微博上公布“卖肾车间”相关的内容和照片,称东哥昨日带着配型血样据称已前往长沙某附属医院。据山姆哥介绍,他所知道的供体大部分的血样都会送往长沙这家医院,从杭州开往长沙需要驱车13个小时,东哥会在供体中寻找有驾驶证者,共同驱车前往。
据了解,东哥也曾是一名卖肾者,身高1米7,随身带一把弹簧刀,行踪不定,极少露面。他只在手术结束后送供体回住宿点养伤,每周日送供体取血配型时才出现。 “东哥”常年在各大医院透析室游走,联络患者和医生。每当有人怀疑东哥的卖肾经历,“东哥”都会露出腹部那如蛇虫盘踞的伤疤,这已成为这里的“入会标识”。 “蓝天”也曾是一名卖肾者,当年他因为生意失败背负20多万元债务。
“卖肾车间”流动性很大,供体通过体检后被像商品一样源源不断发往全国各地,新供体则会及时补充进来。每周五为统一体检日。2012年5月18日早上,山姆哥和其他供体在“蓝天”带领下,乘公车到达位于杭州江干区机场路319号的万事利医院。体检本和缴费都已安排好,上面填写各人名字,单位则为“食品厂”。
在一楼取尿,抽血,随后到二楼轮候B超,查验肾器官健康程度及大小。在B超室,“蓝天”全程监督。轮到山姆哥时,汪姓女医生奇怪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查肾的大小?”蓝天嗯啊应付,女医生并未追问。抽血过后,新一批体检完成者在此处签署“有偿捐肾”协议。只是简单的一张纸,签字按手印后被中介收回。
目前卖肾操作已流程化,体检结果当天下午出,初筛合格后进入下一个环节:每周日的抽血配型。至此开始新的一轮等待。等待配型成功,等待买主电话,等待开往手术台的蓝色动车票。
高利润使卖肾成半开放网络
卖肾网络的利益链条主要有四类人构成:“大哥”、“马仔”、“跟单者”、“医生”。
东哥负责“销售”,接洽患者中介,打通医院网络,他拿走卖肾网络中的利润大头;而“蓝天”和“小胖”则负责“养人”:在网上招徕供体、接站、日常照料、买火车票送供体返程等事宜,抽取17%的利润点。
供体中表现积极、可靠者会先被委以做饭、清洁、报告动态等任务,考察期过后仍未被“发货”者,则再去照顾刚做完手术被接回的供体。供体在联系上患者后,必须有一名“跟单者”,前往目的地与患者联络,完成面谈、签约、监督款项到账、照料供体术后头三天等任务。
跟单者一般会有2000到3000元收入,其人选也全部在卖肾完成者中挑选。跨入跟单者,意味着正式进入卖肾网络。中介鼓励供体互相介绍朋友卖肾。介绍一名且体检通过给500元,手术成功给3000元。高额利润刺激以及缺乏监管,让卖肾成为半开放网络,越来越多人被卷入。
对话供体:他们那么年轻,为何选择卖肾
山姆哥说,卖肾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什么样的人都有,除了年轻和急需钱这两个共同点,每个人都有令人唏嘘的故事。对于手术的恐惧是绕不开的话题,很多人担心做完手术身体出问题,赚来的钱看病都不够,最后大家都会相互鼓励,“赌一把! ”而最受欢迎的话题则是拿到钱如何花?有的人既想手术后在医院里多待几天,又想拿到3.5万元过回潇洒的日子。
王军(化名)19岁 来自江西
“信用卡还不起,一则新闻让我想到卖肾”
我以前觉得卖肾这两个字很可怕,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其中一员。
来这里之前我考虑了整整一个月,每天上班心不在焉的,一直在想信用卡的钱怎么还,租的房子快到期了,后来把工作也辞了,整天就想办法弄钱还债。我先去找朋友,实在没办法,想过借高利贷,但不知道哪里能找到。我又打电话给银行,问小额贷款怎么贷,没有抵押那种,他们告诉我不能贷款,因为我已经欠信用卡钱了。
后来有一天看新闻,有个男的卖肾去买苹果(手机),我上网查了一个肾的价格,上面说十几万、几十万,我感觉心里有底了,就按照网上一个号码打电话过去,没想到是骗子,态度很凶,还让我先交200块钱。我又看了很多网上资料,后来找到一个中介,他告诉我,网上说十几万的都是骗子,开价三万四万的都是真正的中介,不会收你一分钱,他让我认真考虑一下。
那天我在小区楼下从上午11点坐到下午5点,抽了三包烟。网上有人说,少一个肾没什么,只要稍微注意点就好了,我还是有点犹豫。直到来了杭州,我才告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他电话里拼命劝我,可我已经决定了,叮嘱如果有什么意外就告诉我家里人。
我问中介钱是术前给还是术后给?他说手术前给,他问我要卡还是现金,我说我要卡,他告诉我,会在我上手术台前半小时确认卡里的金额。
李晓华(化名)20岁 来自安徽
“父母离异,家里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无所谓”
李晓华来自安徽,7岁时父母离异。他说自上学起从来没人问过作业是否完成,大年初一的生日也从来没有人记得。他不担心死在手术台上,因为“我在乎的人都不在乎我,一点牵挂都没有”。但他最后仍说,他不欠钱,只是需要钱,让亲人过得好一点儿。
亲戚看不起,家人不管我,只能靠自己。我们家族里都是大学生,就我一个初中生。我要是在老家找工作的话,一个月一千多一点,我要多久才能把那几千块钱还了。欠钱的滋味不好受,我还要生活,要吃饭,要抽烟,根本攒不下来钱还债。
如果卖肾把命丢了,丧失劳动力了,弄一身病,怎么办?我现在就一个人,一点牵挂都没有,无所谓。我要是有牵挂也不会到这里。说到父母,他说没人管他,都围着自己的孩子,“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无所谓。 ”其实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亲情的,只不过是我们这些人没有。
如果配型不过,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让我回老家,我没脸回去。我有了钱,希望家里人过得好一点,最起码我不用去拖累他们。
杨国(化名)20岁 来自甘肃
“卖肾后,第一件事是帮女朋友买个手机”
杨国,1992年生,甘肃通渭人。高考后的第三天前往苏州打工,成为手机外壳生产流水线的一员,因今年初酒后在工厂宿舍失手将人推倒,致工友受伤,赔偿6000元,加上急于给生病的女友调养身体,满足她学美发的愿望,他选择卖肾。他说,刚进厂最艰苦的时候,5块钱和女友熬过一周,每天只吃一顿,就一包挂面。
“卖肾后,首先想做的一件事是帮我女朋友买个手机。在老家穷的时候,她把她爸爸给的摩托罗拉卖掉换了200块钱给我,她是特别心疼那个手机。 ”杨国就是觉得对不起女朋友。他想今年回家,去年就是因为没钱没敢回去,“我妈一听到我电话就哭,想我。出来前我跟我妈说,我挣钱养活你们,结果一分钱都没挣到,出来一年了,自己还欠了一屁股债。 ”这次卖肾,就算给家里人一万块钱,也算有个交代,就算少也是我挣的。
丁洪(化名)23岁 来自安徽
“家里还有1岁多的女儿,不敢回去看她”
丁洪,安徽安庆人,因信用卡欠账2万多元,于2012年2月23日在广东佛山切除一个肾脏,获得2万元,偿还招商银行、兴业银行信用卡9000元后,又迅速陷入困境。切掉一个肾的他,终日苦寻却没有再找到工作。信用卡滞纳金不停上涨,招商银行月滞纳金利息已达550.14元,加上兴业银行,两张卡的欠账总额又快接近2万元,与卖肾前无异。
“那时候我刚和老婆分手,心情很不好,每天和同事去酒吧喝闷酒,信用卡欠下2万元,加上滞纳金,涨到2.3万元。想最快速度把信用卡的钱还掉,就联系卖肾的。 ”他说15天就弄好,钱拿到手走人,回老家休息一个礼拜就能上班了。
“我本来想做配型的,有4万元,后来时间拖久了,拖了3个月。我一个人在漳州过年,老板给买了点菜,还买了点白酒,想给家里打电话但不敢打。听到人家过年放鞭炮,心里很难受,就跑到广东做不配型的,拿到2万元,可还是补不齐这个缺口。 ”
当初中介说休息一个星期就好,现在休息了两个月了,伤口还是有点影响的。 “我随身一个包里面有两件衣服,现在也不敢回去了,飘到哪里算哪里。家里还有一个1岁多的女儿,也不敢回去看她。 ”目前,丁洪仍栖身于广东佛山北滘镇附近城中村的昏暗出租屋内,一月房租250元。由于身份证被扣、身体恢复比预想的要长,切掉一个肾的他,终日苦寻却没有再找到工作。
2012年5月18日下午,丁洪给山姆哥发来短信说:“兄弟,我身上钱全花没了,不知道怎么办了。 ”之后几天,山穷水尽的他靠出租屋内的一点米下锅苦熬活命,“等不下去,撑不住了”。
对话山姆哥
记者:怎么会想到去卧底卖肾的?最大的担心是什么?
山姆哥:在四月份接触了一个卖肾者,他因信用卡欠账而卖肾,但困境还是没有改善,窟窿反而更大了,想更深入地了解卖肾者的心态和他们卖肾前的生活状态。最大的担心还是身份暴露。
记者:卧底前的过程是什么样的?多少钱成交的?
山姆哥:找中介的过程异常简单。卖肾渠道网上触手可及。我是12号坐飞机先到杭州,13号做了些准备,把所有东西都寄存在朋友那里,14号凌晨离开杭州坐火车到海宁,当早再从海宁坐火车返回杭州,9:40在杭州火车站侧边的银行门口与中介接头。经过简单询问,查验车票和证件后,“蓝天”让我们等,11点左右一辆吉利车开来接,车上下来一名前往济南的卖肾者,此人穿着立领衬衫,戴着耳机,像是独自去旅游。 “蓝天”给他车票,我还以为此卖肾者是大哥或同伙。 “蓝天”说,这是去济南做手术的卖肾者,我非常吃惊。
记者:视频是如何拍摄的?他们没有防备吗?
山姆哥:最初不敢多带偷拍设备,只有一台,后让后方快递到杭州,由杭州日报的肖向云老师帮忙送往出租屋附近,我们在超市碰头交接。非常感谢他。暗访设备他们没发现,后面用手机拍摄倒引起怀疑,但都成功掩盖过去。
记者:这些卖肾的人,你觉得他们有哪些共性?
山姆哥:共性都是面临困境缺钱,并且相信卖肾能够解决他们的问题。但所有卖肾者都来自其他城市,不管他们出生在哪儿,都是城市居民。
记者:最让你感觉可惜的是哪个人?
山姆哥:来自甘肃的“杨国”,他年纪最小,稚嫩、善良、聪明、艰难(视频有说到他卖肾原因)都让我很动容。他在中学发表过8000字小说,拿到500元稿费,他把钱捐给一家位于上海的“绿色生命”基金会,支持种树。我一直尽量劝阻他。撤出的头一天,我和他说明身份,让他跟我一块走。
记者:卧底前你想象中的卖肾人是什么样的? 15天后又感觉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山姆哥:他们就是一群普通人,有被生活伤害过,被亲情抛弃过,对自己极度不负责任的人,但更多是遇到困难而祷告无门的人。我没有想到卖肾会如此泛滥,理由又会如此随便。有些人真的并不是真缺钱到走投无路,他们只是幻想通过卖肾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次通往更美好生活的机会。比如说“表妹”,他衣着时尚,嗓音优美,并不太缺钱,他在卖肾过程中还被骗了3000块,他卖肾是希望拿到钱以后去开店,去参加选秀比赛。
记者:据你所知,目前案件侦破进展到什么程度?
山姆哥:据丁桥派出所郑所长称,目前刑侦队已介入。我最担心的是已发出的供体安全。接下来,需要媒体合力去督促警方办案,并且妥善安置好这些人。
卖肾中最大的谎言是:人左右肾只有一个肾脏工作,只有三十岁以后才启用右肾,而左肾是不用的。在手术中你切掉的是用过的肾,留下你没有用过的肾。卖肾可以解决生活困难;卖肾手术3天可下床,10天蹦跳……大部分供体对此深信不疑。如果可以,我想寻找到更多已卖过肾的人,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阻止更多人加入卖肾网络。
记者:卧底过程中,有没有人怀疑你的身份?
山姆哥:后期有人怀疑我是卧底。最惊险的一次是东哥要求我解开手机密码,让他看下手机。
记者:现在让你对这些朝夕相处过十多天的卖肾人讲一些心里话和忠告,你会讲什么?
山姆哥:里面像是大学宿舍,我们形如兄弟。这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抽烟最多,说谎最多的一次。希望他们能够谅解我的掩饰,尤其是王龙、陶两位。也许这几个月你们生活会更困难,但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也呼吁有社会力量能够去救助这些人,给他们一次机会,而不是拿买iPhone传闻去嘲弄这个群体。肾脏切与不切,问题都在那里。卖肾只是一个罂粟陷阱,看着美丽,也有短暂快感,但却藏着深深的毒,过程不可逆,一旦生病可能就会致命。这一生要怀抱空荡荡的左肾过一辈子,对人的尊严的伤害也是致命的。
最想说:好好活着,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