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纪事

大约八岁还是九岁,反正没到十岁的时候,我经历了一件让我这辈子都觉得是最快乐的事情:我钓到了一只大青蛙,当时欢喜得连钓竿也不要,双手捉住那只“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大青蛙跑回家——要是它跑掉了会更大。记得挑水的母亲正在往水缸里倒水,看到我急急忙忙跑回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把水桶放下来。我当时那种激动万分的样子,就像现在周杰伦的粉丝得到了他的签名。

我是在水井边的鱼塘钓到那只大青蛙的。塘里长满做猪饲料的水葫芦,我放学后要去钓“蛤咩”——一种永远长不大、钓来喂鸡的小青蛙,试着将钓饵在水葫芦中间乱点,完全是无心插柳,突然间感觉沉得不行,像挂住了什么东西,提起来居然是一只肚子雪白的“大蛤乸”——我们把青蛙叫“蛤”,大青蛙叫“蛤乸”。“乸”本应该是母的,比如猪乸、狗乸、鸡乸、鸭乸……无一例外,但举凡是大青蛙,都叫做“蛤乸”。形容一个人异想天开,就说他想“大街上捉蛤乸”;如果一个人摔跤,从来不说“摔了个狗抢屎”,而是说他“捉了只蛤乸”。

那时候青蛙真的很多。农村有专门的“钓蛤佬”和“捉蛤佬”。农历四五月的晚上,月色融融,“捉蛤佬”背一只大口竹箩,用松明火或手电筒在插了秧的水田里照青蛙。青蛙们在田埂上为爱情引吭高歌,却等来了走向死亡的命运。这说明无论是人或动物,爱情都可能是一件致命的事情。“捉蛤佬”将捉到的青蛙拿到街上卖。那时候“割资本主义尾巴”,每家每户只准养多少只鸡,多少只鸭,而且不能拿到市场交易,但没有规定在田里捉多少只蛤。每逢圩日,在罗秀圩街上都有人卖蛤,用稻草把它们像游斗的“地富反坏右”扎成一串,盛在装有水的木盆里,与卖青菜、花生、绿豆、黄豆的地摊摆在一起,至于价格,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那时候很少能吃荤,青蛙是经常入嘴的野物。青蛙肉很好吃,据说还特别有营养。青蛙跳得又高又远,国人认为“物近人形”,吃的东西像什么,就会拥有像所吃的东西那样的功能,因为青蛙活蹦乱跳,觉得人吃了青蛙,也像吃牛鞭、狗鞭一样具有“吃乜补乜”的效果,如同青蛙般健壮有力,但他们可能忘了,青蛙的舌头是最长的,吃青蛙也有可能变成一个长舌妇。我印象最深是有本叫《一支驳壳枪》的连环画,老地主的孙子捉青蛙给病了的老地主吃,被两个农民的小孩抢过箩倒回田里,那个地主孙子叉开腿坐在地上抹眼泪,画得非常生动。

尽管很少有肉吃,但人们吃青蛙却很挑剔,吃的一定是正宗的“蛤”:背部青绿光滑,肚子雪白,而不是生活在水塘边或竹林中的“塘跃”或“长足拐”。它们的外形差别很大,比如“塘跃”的腿比蛤长,背部黄灰色,过去男人穿的那种吊肩汗衫就叫“塘跃衫”,一个夏天下来,两边肩头、前胸后背印出一件与周边皮肤黑白分明的汗衫,看上去就像一只“塘跃”。“塘跃”、“长足拐”,包括蟾蜍,应该与青蛙属于同一个“家族成员”,但浑身疙瘩的蟾蜍是青蛙家族中的异类,人看到也会浑身起疙瘩。曾经看到网上有人介绍吃蟾蜍,简直不可思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童年 

我打交道最多的是那种长不大的小青蛙——“蛤咩”。农村恐怕没有几个人没钓过蛤蛘,钓蛤咩的情形是我童年关于青蛙最深刻的印记,我可以像法布尔写《昆虫记》一样写一本“蛤蛘记”,包括蛤咩习惯藏在哪些地方,有什么颜色和形状,喜欢什么时候出来活动。钓蛤咩的袋子用衣袖筒加一个竹兜缝成,钓竿用那种两头一样大小的竹子,钓线最好用两根棉丝搓成,足够坚韧又不会打卷,钓饵就是折断的蛤蛘腿。我觉得钓蛤蛘才是我的藏身长技,我能把一只蛤咩甩到两丈高,然后漫天经心将从天而降、惊恐万状的它准准地接进袋口只有巴掌大的袋子里。宝剑锋从磨砺出,良医门前死鬼多,练就这一“秘笈”以无数蛤咩摔落地上作为代价,有一次为了接住蛤咩,我只顾抬头看天,一脚踩空扑在一蓬荆棘上,扎了一手的刺和一肚无名委屈。在我眼里,现在街头的印度抛饼表演简直是“小儿科”。

蛤蛘也是我见识动物习性的启蒙老师。它们既愚蠢又贪婪。狗绝对不吃狗的骨头,甚至见到前一天吃过狗肉的人,它们也会冲着他狂吠,但蛤蛘却对用“同胞”的腿所作的钓饵不加分辨。有时钓起来蛤咩没叼稳,掉了下来,但再下钓它们仍会毫不犹豫地扑过来,丝毫也不会“吃一亏长一智”。当然也不全是这样,有的蛤蛘掉下后你怎么引诱,也对钓饵视若无睹。为什么大部分蛤蛘如此麻木,有一些却如此警觉,似乎蛤蛘的智商跟人一样也参差不齐。

作为小时候接触最多的野物,说青蛙伴随着我成长也不为过。村场前的田垌有两个池塘,长年长满浮萍,拨开那些浮萍,会看到无数的蝌蚪。我最喜欢做的,就是把蝌蚪捉到玻璃瓶里,看着它们摆着尾巴游来游去,那些蝌蚪有的黑乎乎,有的灰扑扑,有的既不黑乎乎也不灰扑扑,相反有些透明,黑蝌蚪和灰蝌蚪都是圆脑袋加一条粗尾巴,身体透明的蝌蚪虽然还留着尾巴,但已经长出了腿。父亲告诉我,青蛙就是这些小蝌蚪变的。这么小的蝌蚪居然能变成那么大的蛤乸,但为什么这么多蝌蚪,却没有看到蛤乸满地跳呢?我大学毕业后没几年,回家时看到那两口池塘已经变成了房子,蝌蚪早已不知何处去。村里人说,现在种田都用农药化肥,人们早已无蛤可捉了。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古人显然知道青蛙是益虫。青蛙跟狗一样,要是有一只叫,其它的也会跟着叫起来,“鸡唱未圆天已晓,蛙鸣初散雨还来”,特别是夏天一场夜雨过后,田野里此起彼伏热闹得像开音乐会。青蛙不仅是庄稼的卫士,更是田野的主人。我一直觉得,蛙声阵阵,萤火点点,炊烟袅袅,犬吠声声——对不起,排比句不由自主冒出来,它们是家乡这幅山水画中最浓墨重彩的乡愁,现在却是越来越黯淡了。

(摘自我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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