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一阅]拍条黄瓜烫壶酒 (节选)

拍条黄瓜烫壶酒 (节选)

老段是谁,老段是段守虹。

段守虹是谁,一个自命平凡的人,有趣儿的一个主儿。

段守虹好像是并不太喜欢老爸给起的这个名字,但是,老段想来想去也就这样了。他是这样解释的:“霍去病的名字漂亮,我不是大将军;辛弃疾的名字好听,可我不是词人,李白、板桥都是人名,我何妨就叫个段守虹。”

我念着他写的一首名曰“自嘲”的打油诗:“可登北岳吐重雾,能下南洋兴怪风。蹈海腾云奇罕物,藏于芥子混余生。”向他打趣道:“很有些自命不凡嘛。”

段守虹既不是渔人也不是樵夫,他只是个极普通的美术编辑。人说剪刀加糨糊,把一部稿子粘粘贴贴的那类人(现在使用电脑工作了,这类人也是电脑前最忙碌的),但是此人的精神境界却是小榻高卧,闲适得很。于是,拍条黄瓜烫壶酒,我们聊了起来,这里没有青草和花的芬芳,弥漫着的是一股淡淡的新书本的油墨香,混合着砚台上臭墨的气味。

“不好意思,”老段说,“平时我就用这种墨汁儿练字。”

“我的家曾经在南京一个叫三步两桥的地方住过很多年,父亲那时候,整天跟一群年长他二三十岁的传统文人混在一起,也因此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底子,绘画不过是他自娱的乐趣而已。他的精神是属于散逸的状态,安适自得。他的学生刘崇德在《魂系丹青? 画家风范——段无染先生其人其画》中记述的很清楚。”

“在这一点上,我看你们父子倒是满相像的。”

“好像是吧。”

老段这样写道:

不过我比老爷子来得更加恣意而已,你知道吗,在一种“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思潮的影响下,其精神实质,有可能最根本地扭曲了人的心灵。历史中所有的具体事件都忽略不计了,那个疯狂时代开始之时,现在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当年还不到10岁,社会思潮风云变幻,尽管你今天是英雄,而明天就有可能成为一个狗熊,这瞬息间的价值变换,往往使人无所适从,所剩下的就是无所畏惧,不过你到底是一个弄潮儿。一种精神的疯狂底蕴,似乎要感染每一个人,相当地可怕。我想自己精神的深层中,一定是包含有那个令人难忘时代的因子。

“由此来看,你精神的生发与恣意有一个特定时代的影响。”

“我想凡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没有不被它影响终生的,当然这样的影响来自各个方面,各种角度,特别是来自文化观方面。很有趣儿的是‘无政府主义’这个政治名词,在某种场合下已经成为泛文化的现象。反叛与继承,在中国的这个文化形态中,未来的一百年都会有来自那场‘史无前例’运动的影响。尽管从表面上看,形态已经衍变得面目全非了,人们非常态的生活轨迹也已经结束三十年了,我们精神的深层真的就能说已经走出那个特定时代的巨大阴影吗?没有人敢于如此断定。舞台上迷离光线中的狂歌劲舞,无论是制造了多么震慑人心的效果,我怎么看都像是亚文化,你再来看看文革时代的‘忠字舞’,它根植人群的心中,控制了你,相当的可怕。”

“听说有家出版社出版了你第一本书——《天降星槎》,这也出自那个时代的影响?”

本书的扉页

(笑)“这册书是我平时所作的散记,后来整理合编成一册。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就在哥哥的影响下,开始关注历史中的神秘现象,例如关于夏代遗物的问题,对商朝青铜器初始阶段的疑惑。从70年代中期我就开始做笔记,当然,那时是幼稚可笑的。试图使自己的精神远离喧嚣的现实,沉浸到对远古的探寻。哪知道,历史同样喧嚣而疯狂。几千年上万年的历史叠压在一起,那感觉比现实更强烈。多少张嘴啊,低吟高唱,赞颂的、怨恨的、辩驳的、解释的、怪叫的、诅咒的、笑骂的……就像夏夜窗外群蛙的鼓噪和鸣。”

“于是,你又回到了现实。”

“没有,这倒不是历史赋予我如何的重任,完全是兴趣使然。你看我没有成为历史学家嘛,我更关注的是人的精神和促成人类精神文化演化的因素。”

“那就是‘探索文化的学者’。”

“文化的贤者?就是文化闲着,闲着就要弄出事儿来,便是文化的历史。”

朋友,你若还有兴趣读到这里的话,我提醒你注意,老段同志不过是一个艺术家而已,他不是哲学家,也不是什么学者,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他脑袋瓜子里的幻想,你不信?反正我信。信不信由你。

我在这里要讲的是他的朋友读了《天降星槎》的“前言”之后,不无调侃地拍着他的肩头说:“哥们儿,是你写的吗?我看不像啊。”是啊,太不像了,或者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如果说书的前言是内容的脸面,与这张脸完全相反的就是段守虹的那张大脸。从那张有些木讷的面孔上,我看不见有些许的科学的严谨与精致,也许是对一种探索的狂热促使着他。

“老段同志,你这是在‘忽悠’历史呢?还是用历史忽悠读者?”

“差矣差矣,”老段笑道,“这叫‘悠然见南山’。”

此人的确也是如此,有人问他,最近干嘛了?回答,闲着待着。为他的这一状态所作的注解,就是见了极熟的人便开口问道:“吃了吗?(有些痞)”

段守虹出生在1957年一个夏末秋初的清晨,他的母亲说大约也就五六点钟的样子吧,农历七月初八。七夕的第二天他出生了,按照老段的说法,这注定他总是与情缘相错,所以至今依旧孑然一身,过着他少年般的日子。于是我们就此聊起了人生的最初印象,其中之一是他最初的色彩感觉。

老段说他人生最初的色彩记忆是这样的,应该是他一岁左右的经历,母亲为他洗屁股,忽然感到一股热气直往上窜,搅动肠胃,忽觉有物倾泻而下。只听母亲哎呀一声,惹祸的他回头一望,只见清亮亮的半盆水中,此时已经注入嫩黄的半盆稀屎,只觉得好笑。多年以后老段回忆道,那好像是他眼中的第一道色彩,如今已经将近半个世纪了,至今仍对那色彩的鲜亮深有印象。

确实,每个人对自己接受色彩的感觉,都有不同,但是像老段这样唤起色彩感觉的应该不是多数。依照他的说法:“这可能预示着我的色彩感觉一定有味道。”

段守虹在对早年生活的回忆中这样说,那时仿佛是一个没有多少话的孩子,白天看蚂蚁上树;夜晚瞅飞蛾扑灯;整天在想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不光老段现在不知道了,就算是当初,他好像也没想什么。这是他回答我提出的第二个问题,他并且补充道:“现在我时常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你看我在这里夸夸神侃,其实我什么也没想。”

怎么可能呢,我有些不解了。一个人如果不经过思想,就说出一番话来,姑且不论其中有多少趣味,那不是梦呓就是胡话。我曾因这一类的话题问过心理学家,回答是这样的,其实我们很多人在一天中的很多时候,什么也没想。如在无聊地等车;如听一个漫长的会议;如看一场热闹的歌舞表演;又如顾左右而言他敷衍某人;其实人的思维都是不在状态的。还有一个需要加以说明的状态,就是人处在常态的清醒时,精神依然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可以形容为醉酒式的受抑制过程,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就认定为一种忧郁气质。但是从我与段守虹的交往看,他不像是一个忧郁的人,但是他的内心又是什么样的呢?好比对面的路人,我们并不了解。

老段写道:“我经常抱有这样的幻想,特别是秋天夕阳的光线里,‘老牛瓢’干裂了,一颗颗种子驾驭着白色的‘羽毛’,在不知名田野的一角起飞,在谁也不能察觉的微风里飘飘摇摇,在乡村道路边的树木间游动,或穿过市镇中某家的厅堂;或在某栋老屋的拐角被一群孩子追逐;在清晨的曦光中它与一滴露水拥抱,坠落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上,我附在这粒种子上的魂灵,以更轻盈的方式被摔了出去,飘飘乎乎的结果是溜进这户人家的窗缝,于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就成了我的母亲。

我曾经设计了这样一个问题,它能最好地刻画出我时常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就是‘我是如何附在一粒草籽上的?’少年时看见母亲在那里和面做家务,我会突然不明白在眼前怎么会有这样的场景,我好像想不明白它的前因……

就好像多年以后,总会有人问我,你的作品是什么意思,我要不断地讲,其实我知道,我说的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那个在冥冥之中的到底会是什么意思呢?老段并没有说清,他只是笼统地用“激情”来搪塞,其实这等于是什么也没说,他听了我的这个说法,表现为微微一笑,好像是同意了。

老段有一天午睡后醒来,忽然对我说,他生来是要当道士的,与和尚无缘。他的童年很护头,五六岁时头发长得很长,就是不让剃,为此事母亲已经吵了他不止一回了,一天趁他午睡,从门外招来一位剃头的师傅,居然三下五除二地剃了个干净,师傅边剃边摸着段守虹的脑壳说,将来这小子可是个大人物。等到他完全地醒来,看见一地的毛发,不禁勃然大怒,吼叫着要让大人们把头发给他长上。一直到守虹小学将要毕业,在路上见到用那个个头矮胖、头面溜光,手捏铁棒把两只铁片刮得颤响的剃头师傅,心中犹存隐恨。他的头是不能随便动的,哪怕你很好地恭维他一番也是如此。他至今还保留一张全家合影的旧照,老段把另一次剃头过后的不愉快留在了相片上。

“我也不知道我的前世是谁,一块石头?没有头发可剃,所以一‘剃’就蹦起火星子,”老段护捋着脑袋笑道。

有些古怪的脾气,脑袋浑浑噩噩地不知想些什么,不爱讲话,这就是段守虹的少年时代。

老段这样评价自己:“也有例外,有时我不知怎地就高兴起来,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他这样介绍道:“我更像一个还没有完全坏掉的收音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哇哇地说上一通。”

我没有办法不笑出来。

“我在天津出生,大约在50年前那里是天津城南的郊外,有很多池塘和水泽,也有菜园与荒地,那时的天空清澈晴朗,六月的天际白云变幻着形状在空中飞奔,九月雨后的晚霞使天地间浸透着明亮的紫红色。街道上没有这样多的人,也没有这样多的车。在当时兴建的新村中,这是一片教育局的宿舍,一排一排的长长的院落,其中有两间打通的普通房间就是我的家,门牌是12段25排11号,院里有一个自己夹起来的小小的花园,花草很是茂盛,还有一棵洋槐,很是高大。邻家的孩子们凑在一起玩什么,我好像始终没有看懂过,他们似乎也觉得这个脑袋有些大的孩子有点怪,但是他们对我很好,可能因为我是段先生的儿子,大人们都这样称呼我的父亲。

父亲在世时,曾命室名为‘槐屋’,当初因为哥哥少年好事,移来南开大学一株洋槐苗,栽于院中,过数年,颇具茂盛状,仲春之时,嫩叶初发,花串坠枝,观之竟犹积雪覆顶,当然,这时就难有寒意料峭之感了。槐香四溢,醉人心田。当年曾有造访的朋友指言:门窗对槐,恐为不吉,意“槐”字中有鬼伫其侧,父亲闻听,哈哈一笑带过。然世事难料,屡历家庭变故,十余年后,壮槐于风雨中伏地,遂伐之,此时已是家父殪世5年后事矣。此事距今又三十年,可谓沧海桑田。

对灯沉吟良久,段守虹说:“实非一棵树之能左右人生运机。”

沧桑之变多天道有常,只为易数在天,却被称为诡异难测之象。此岂在人言。

“我也有印象深刻而独特的个人经历,”老段笑了笑,“就是飞行的经历,如果我成为了宇航员,这会是我自传中的第一次飞行的经历,我却偏偏是艺术家。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坐在屎盆上,突然落雨了,雨点很大,人都在乱跑,哥哥不知道从哪里过来,把我连同屎盆一块端起来,奔进屋里。突然间换了个环境,心中很有些新奇幻境的感觉。哥哥在我后来的画中俨然是一位会飞行的神仙。”

老段与梦幻中的艺术女神

老段早年画画,一直有含毫的习惯,多少年了,得,现在他下唇的正中生了一颗黑痣,这一定与他唇间常沾染墨色相关。他不信,但他含毫的次数明显地减少了。为此我送了他一方闲章“梦得黑唇”,他握着反复看了又看,自语道:“皆因艺术。”我说:“非也非也,美国有画家安迪·沃霍尔绘成‘蓝唇梦露’,你就不能‘梦得黑唇’?”都是来自梦想。

段守虹还有一方学兄封亚雄治的印,印文是“龙城旧家”,很有些怀念往事的意味。淮北从地域的划分上有丰、沛、萧、砀四县之谓,其中龙城是萧县的别称。段家曾是那里的富豪大户,几代的官僚地主,支脉繁衍,宅院几乎占据了半个县城,老段嘱咐我说,那曾经是一个很小的县城。对于富不过三代的中国文化背景下的家庭来说,这可以说算个老家庭了,然而老段的家庭背景在父辈一代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家道中落了。段守虹这样评论,我不知道我的爷爷长得什么样,我更不知道我爷爷的爷爷们都是些什么脾性,在段家所有的宅院都随历史的烟尘荡然无存后,传说的传说更加地有意思起来,如果你驱车穿过萧县县城,可以下车打听段家公馆曾经的所在,马上就会有热心的人过来指点给你看……

老段介绍说他的祖先来到萧县的是兄弟二人,卖粥的。老段还说他不能欺祖,却又说这粥喝多了是不是也糊涂呀,他自认糊涂着呢。糊涂人未见得就能办出糊涂事来,用另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固执己见。

老段说:“20世纪最后一年的初春,曾经回了一趟故乡,并去了几十里外的皇藏峪,传说这里是刘邦被项羽追赶藏身的地方,风景上佳,至今犹是古柏参天,涧深林密,春夏秋冬,景色殊异。忽然我记起母亲经常说起的一段往事,年轻时的老爸曾骑自行车携朋友至此游玩,玩得投入,身上晒起了燎泡也浑然不觉。回到家中,朋友犹惊叹他撒把骑车,由岩坡上一滑而下的惊险。”

于是老段寻寻觅觅,再也找不到先父当年嬉闹的地方了。拾级而上,有飞檐一角探出岩外,乃大寺一座,有一年迈住持,身形高大,闻听人说是龙城段家的人,即表亲热,言此中大寺有政府筹款,也有海外某人回乡捐资,尚缺多少多少万善款。

老段听后只有诺诺连声:“会解决的,呵呵,会解决的。”

我打趣道:“这是善款啊。”

老段说:“如果我捐了一块钱,照当时的光景,我就是不善。他哪里知道,我此时只是个工薪阶层。”

老段说:“我不信和尚,有可能崇佛。我信道但不信老道。”

但是,也有例外,他随单位里的同仁去五台山旅游,导游事先一直在说,五台山可是佛家圣地,入乡随俗不要骂和尚,有与和尚打起来的,结果出了庙门就摔个马趴。此时已在台怀镇的殊像寺,众人围住一个身著紫红僧袍的胖大喇嘛闲话,老段口颂佛号,请教师父:“菩萨大慈大悲,为什么容不得我们说不——”只见此僧急退数步,侧身立定,面容平和地说:“我是到下面来游玩的,本僧在上面观音洞修行,那里好说话。”

老段说:“我顿感自己的唐突,这位喇嘛转世一定是活佛!”

我说:“名号其实无所谓。”

“妙,应该是这样,”老段随即补充道,“何处不染尘?”

“我们在这里打禅语了。”

一切都是“借题发挥”,自然发生的事情就会和谐而温馨。

人生好像在时光的路上走走停停,匆匆走过的,淡忘了便不再提及。留下来的记忆,就像玻璃上的划痕,蒙了再多的封尘,一经擦拭就清亮可见。已经五十岁的老段,没有成为和尚,更没有当成道士,他的头发不断被人剃着,以致有些日子没有人来给他理发,心里还有些不大自然。仙佛虽然离他不远,他更显得像豪强。“我是谁?我什么也不是,你说怎么来着,”老段时常这样说,“论资历我也就是印刷厂一老工人。”

虽然这已经是他曾经的工作,他还下过乡插过队,估计没有扛过枪(类似张大千做土匪的经历)。就我知道的一些,他的人生算不得丰富,但蹉跎着呢。“不得了,”有明眼人说,“这家伙将来一定会成事!”

段守虹知道了这说法,一笑:“我为了将来,而活在今天?”因为蹉跎,他才那样看佛、悟道。

老段笑着吟道:“笑骂天地间,身凡自能名。成名有名累,无名一身轻。”

我大笑了起来:“没人背后不骂人,没人不被人指骂。”

“皆成名人。”

“实在地说——难在寂寞。”

人世间的事真的很难说,不想成名的成了名,想成名的真的也就成了名,我看老段也不是不想成名,他是不想费多大的劲去逐名。

“我的意思是,”老段嘻笑着说,“不要把感觉搞坏了。其实这一点很重要。”

我问道:“那又怎样讲呢?”

“当名人嘛,人前的应酬、热闹、算计 ……名人过气之后的落寞,恐怕都不是什么好感觉。”

“看来画家张大千的那方闲章更合你的心思,‘游戏人生’。”

“我看作为一个人,醉心于艺术的人,更多的时候是为自己的感觉活着,这是人生的主题,例如爱老婆、敬重父母、尊崇师长、爱你值得爱的人,如果都是责任,我看这太沉重了。如果你的感觉很美好,你去做了。在别人的眼中,这是个有德行的事,这当然最好。”

我笑得不行。随着附加一句,谁能说他不是正常的。

老段正色道:“艺术的感觉是什么?就是怯懦者的壮胆酒,就有这神经兮兮的人,艺术的感觉可以令他疯狂,可以无所顾忌,这已经被古今众多艺术家的轶话证明了的。”

同时,艺术的感觉可以令人怯懦和恐怖,这可以列举阿尔托马斯的恐怖之夜,托尔斯泰在睡梦中忽然醒来,想到人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想到缥缈处,不禁大叫起来,抱着被子逃出他入睡的小房间。

“我还真有逃出房间的经历,”老段讲起他的恐怖之夜,“这倒不是文豪的哲学思考。那是很多年之前了,半夜,一只镜框从墙上滑落,发出一声暴响,起床巡视明了之后关灯上床,忽然感觉四周的环境全不对了,更觉黑暗的沉重,似乎所有的物体都压迫过来。最终抱了被子逃出那个房间。”

老段的灵机来自他生活的各个方面,鲜活而特异,但是老段以为自己应该是个文人。

他的性灵小品文不是他最好看的,但文章的功底,真的不业余,一两位朋友,或三五知己谈天说地之后,兴犹不能尽,便“闭门造车”去了,转天掂了篇小文来,我能看见朋友们的钦佩与羡慕。我看画家中能有此等闲情者,又可付诸笔端,所见不多。我看文学中人,具此等逸情,即如此生活之人,亦数可贵矣。

现在我们还回过头来再说说童年的老段。

我问过他记忆中最美好的事情有哪一件(当然,这也是他心底里的一个秘密,他不说,神仙也难说清楚)。

老段微笑着说:“不只是‘美好’,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一天,北京的一位表姐被大人领来,童年的老段只见过一眼,便躲出门外,那时的情景至今犹留在他的印象中。表姐瘦瘦的,大约也就十二三岁,皮肤不算白,黑而圆的眼睛,尖尖的下颏。娘过了一会儿找到他,说表叔要他给表姐画一幅画,这位“老段”是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到了天色擦黑,他回到院里,院里灰蒙蒙的,屋里更是黑,看见这情景,心里失落得难受。老段在以后的很多梦境中,不断地看见这没有人踪的昏暗院落。

“这也许是我‘爱过’并‘失恋了’的最初体验,这也是一次最快捷的情感演绎。”(可是他的家里人说,根本不知道有这等事,老段有些糊涂了)

也许他一生都在寻求“安心”,艺术家们终生都在寻求的东西?

关于艺术家,曾有诗人这样吟过:“敏感的心弦啊,不经意的风即能拨动你最深沉的音响……”老段的创作就是他情感的音符,他勾画着自己心中的臆想。用铅笔、钢笔、毛笔、雕刀,我们可以从他床下随意掏出一件木雕,掸去浮尘,观者用眼光似乎随时可以触及到那件作品的思想。它们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作者所有技术性的表现,都成了遥远洪荒时期的磨砺与撞击的结果,使人感受到一种久远的微妙。我问:“这是那个著名的论断,‘无为而无不为’的玄妙境界吗?”

“不不,应该是‘无为而无以为’。”

孤寂的老段,从什么时候能像他的《瑟瑟幽梦记》中一样,不只是孤寂,还要慢慢道来?他说:“我真的不清楚了。”人生真的就是一盆杂和菜,有阅历的人很难说清苦辣酸甜。他经历了人世间文化浩劫,家庭的巨大变故,他像荒原上一株孤独的草,不可能使自己连根拔起。从童年走向少年的段守虹,时时都可能感受到来自他人的侮辱和诟骂,他沉默而且表现得有些怯懦。安于物质生活的贫困,但是他的内心灵动而轻盈。老段可以令精神飞翔,飞到宇宙的深处去,许多年以后他据此心境写了小文《跨奇槎浮游记》,再一次游历了他少年时代的怪诞梦境。

老段说:“在不上学的日子里,趴在被窝中,床的对面是一面两开的窗户,挂在窗子上做窗帘的是一块暗色旧油布,因为质地老化的缘故,其上折出许多细小的洞。天亮了,外面的光线穿过那些孔眼,就像黑漆夜空中闪耀的星光。我少年的全部梦想也就在这块油布上。此时,父亲已经故去,不知道因为一个什么样的情境,就记起了父亲的语调,他与学生和友人间的轻声调侃:‘那笔墨很像宾老的画,真是越黑越值钱。’接着就是会意的笑声。”

王学仲先生为童年守虹的画所作的题画诗

老段沉吟着说:“这话现在不能随便说了,我父亲是黄宾老的入室弟子,我一直以此为自豪,因为父亲终生敬仰他的这位先生。”

现在的人们追捧黄宾虹为文化巨匠,光芒四射,经常地提到这位老人,大有藉此照亮自己之嫌。

“不妨碍他人又何妨。”老段这样说。

在老段的记忆中,他的少年时代总是在惊恐中度过。噩梦连着噩梦,心灵被挤迫着,他在梦境中被追赶,已经成为他精神的主调。现实对于他来说,就像光着屁股钻进了堆满了仙人球的花窖,一动就挨扎。

他一直向往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这个地方不在电线杆子旁,也不是建在便道牙子上,因为他的白日梦,这些地方都曾经与他如此亲密地接触过。他的心情更愿意停留在建筑用沙中奇形怪状的姜石猴和植物蔓弯间的昆虫上。有趣的是他居然没有成为花鸟画家。

“我没有花瓣的精致与芬芳,如何写出王者之香?巨石与巉岩的峥嵘当来自内心的力量。当然,还有一种巨大的画面,恢弘的景物与内心无关,”老段不无嘲讽地说,“那是一种技术专家的产物,与艺术无关,就像满大街拔地而起的楼群,从建成的当天,就应该炸掉。我的意思是建成绿地。因为它们不是东施效颦,就是非驴非马。”

“是是是,”我笑着说,“老段同志,现在的你就坐在田头的瓜棚里,手拿蒲扇,满嘴就是瓜瓜瓜(呱呱呱),艺术家——艺术家。”

老段在笑。

老段说,在一个千万人聚居的城市里,懂艺术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其他的人物只是艺术的崇拜者,根本就没头脑。我问他算不算一个懂艺术的。他笑了,笑得让你觉得他狂得可爱。

艺术家的内心中,此时被唤起的是他血脉中的悠远情结——崖壁上凿出蜂窝般的洞窟,里面雕刻着以帝王容颜出现的佛造像,并以浓艳的色彩勾勒渲染出心灵的悸动。

“你说,一个人一生遭遇的风霜雨雪且不说,就是这自然界的多少万种病菌的侵袭,你受得了吗?再加上命运多舛,这一生下来真可以称为奇迹了。一个人如此,一个家族的血脉百万年绵延下来,真可以称奇了。”

老段的思想根本不在人们惯常的思维定式里,于是我随机应酬道:“的确,面对以往,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对过往提出何如?”

“知道吗?”段守虹神情不无向往地说,“当我第一次骑上马背,尽管这是初次,忽然从心底油然唤起一种悠远的感触,寄生的这个家族的渊源来自哪里?曾经的沧桑有过什么样的演绎?记得很小的时候懵懵懂懂地听家里人在说,或者有远道而来的,操着不同口音的长辈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就说我们的血缘不是来自中原,难道我们是蛮夷?这时我的内心深处便有了被剥离感。”

“那你们家是哪里人?”我好奇起来。?

“这个现象也真是个谜,”老段说。

“虽然我们的家谱上写明是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这在中国历史上,就是昨天发生的事,离公元四、五世纪,北方民族入侵中原‘五胡乱华’的年代差了一千年了。其中有一支来自北方的民族,在山西大同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国号北魏。统治者是鲜卑人,来自辽西平原。鲜卑人建立了北魏王朝之后,要祭祖,却不知道老祖宗的发祥地了,你看这不麻烦了?”

我说:“这才叫找不着北了,我看现在人真的难再有找着北的了。”

“所幸拓拔氏找到了他的祖居地,山凹凹里的天然岩洞——嘎仙洞。”

老段说:“我不知道那个不断在驿站换马,最终把一束南方的荔枝送到杨贵妃面前的驭者,在马上有什么感觉;我也不知道李自成率大军穿过居庸关,在马上进入北京城的感触;我更不会了解千里走单骑,一个无名漂泊者,一柄腰刀,三天干粮,广漠茫茫,兼有狼嚎数声,此时跨上马背的心情。你知道吗?此时我是谁,我都不知道了,只因我第一次跨上马背。这是四蹄着地呵,呵呵,我可以风驰电掣了,这是肋生双翅的感觉。因为基因决定相貌,它比家谱更少传奇……”

“你要上哪儿?去那山洞我可是洞主!”

我不知道老段是否已经按下了云头,我们确实都在自己的床上躺着,醉眼蒙眬中。灯泡也有些昏黄,有了些许黄酒的意味,菜都凉了,或者说压根就没热过。

“你五十岁的人了,环顾左右,可曾弄篇什么经来念念。”

“道家有《道藏》、释家有《金刚经》、基督教有《圣经》……”

“我是说——”

概括老段的论述如下:

我,老段,更信《西游记》里孙猴子的话:“什么‘多心经’呀……”妙哉,猴子把《波罗蜜多心经》的“波罗蜜”拿掉了。这就是说“多心”才有“经”。念个什么经,日日功课,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蚊子嗡嗡翁,那会淡出鸟来的。我佛不如我——我不如无我——无我不如无为……

“难得个无为而无不为。”

“你说,是有经的好,还是好在无经?”

“无心便无经,落得快活自在。”

“哈哈哈哈,我可没有这老大气魄,小的只能于无佛处称尊(注)。”

注:宋·黄庭坚《跋东坡书寒食诗》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与敝人作品《龙伯钓鳌》在展览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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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妨一阅]花前一壶酒

    一 曾经拾到一只空的陶酒瓶,瓶身上塑了一张人脸,看着有趣,就捡回家放在桌子上,待闲下来时看看.某晚忽然觉得这张脸一定是酒鬼的脸.你以为狄俄尼索斯这厮之酒神精神一定是渲泄非理性的癫狂吗?非也.轻轻地我来 ...

  • [不妨一阅]为什么把线条和墨块放这里

    在人的意识中包括潜意识与显意识,这两个方面构成了人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全部.一幅绘画是通过物质的形式展露精神意念的状态,这个意念的形式为每个作者提供无数个表达的方式,为什么单单会选择以这个形式进行 ...

  • [不妨一阅]心象难掩

    或有人说人类图像延伸过去就是宗教,或有人说人类图像延伸过去就是哲学,或有人说人类图像延伸过去就是性情,或有人说人类图像延伸过去就是文明.我说:"文明之中包括性灵,但文明之前仍有性灵.人类图像 ...

  • [不妨一阅]画个画是本能

    记得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你真有能耐,会画画真好.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真的吗?我从来就不认为画画需要才能,这是一种心理需求罢了.总想画好总画不好,有一天忽然画好了.得意地画着画着又画不好了,后来又有了 ...

  • [不妨一阅]毕加索会弄么说

    朋友送了我一沓古老技艺的手抄纸,又有朋友介绍我去纸店买了些积压货,于是信笔画来,总要从不同的质性里找到不同的自己.我想这才对得起手里捏着的这杆笔,对得起笔头含着的色.怎么着也写写画画过半生,无论如何也 ...

  • [不妨一阅]​关于“神游”的滋味

    我的乐趣是神游天外,家里大小也是个读书人的家庭,所以自小就在满眼黄卷的熏陶中,每到有个感冒或身体不适的状况,老爸就把书柜中的精致提盒拿出,往大床上撂:"来,玩吧".这是我就喜欢的玩 ...

  • [不妨一阅]关于“胡扯”的滋味

    这是我早已忘记的场景,被别人忆起作为笑谈讲给我听,竟令我大为惊奇,记忆深刻.在我幼年的时候,每到父亲的朋友或学生们来家中聚会,我总要挤在人丛中听大人们谈论绘画或古今传奇什么的,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很是 ...

  • [不妨一阅]关于“嚣张”的滋味

    其实我是个很谦逊的人,只是偶尔固执一下.例如某日与上司因为某事观念不一致,心中愤懑.若以上司的思维高度,必需拆去误会的墙,让我见到人心.我知道自己就是一头顺毛驴,别惹毛了我,惹毛了我这头驴就不是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