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往事

一个午后,我再次来到位于弄堂里J老先生的家。碰巧老先生的几个孩子都在,说老父亲还躺在床上,早上喝完豆浆又去睡觉了。因为季节交替,这两天有点风寒,要多休息。

孩子已经吃完中饭。桌上的饭菜静等老父亲了,蒸鸡蛋、豆腐干炒生菜、炒辣椒,落汤青、炒精肉。

十几分钟后,老先生坐在八仙桌上。

“你要喝酒吗?”女儿问。

“来一点。”老先生微笑着回答。

女儿拿出老父亲最喜欢的枸杞红,一点一点,慢慢倒进碗里。她等着老父亲说够了,可是老父亲一直没说。

最后女儿倒了小半碗,她说,其实父亲前一阵子肺出血刚住过院,按理不能喝酒,可是都这么大年纪了,限制他又不忍心。

喝了酒吃了饭,老先生的脸慢慢红润起来,早上睡饱了,精神特别充沛,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大爷,随便说说你的老故事。”

“没东西好讲,爷娘都死了,我们以前开店,58年走合作化道路,店里的货物折合成资本盘进去。”

一开始老先生说没啥讲,但说起合作化道路,兴致特别高,反复强调。而我对一化三改造的认识仅停留在粗浅的书本层面。

且听老人慢慢说来:

“58年,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我家的店是卖南北货的,后来和其他店并入合作商店,三大改造之后从个体走上集体,我家走合作化道路,资本家参加公私合营。我当时年轻,是积极分子,绞尽脑汁脑袋要参加公私合营,我觉得改为合作商店是不光彩的。经理问我,公私合营要什么好处,我说招牌大,生意好做,合作化组织就差了,档次不同。后来才晓得剥削阶级称为公私合营,劳动人民称为合作化组织。当时做生意有劳动人民和剥削阶级的区分,剥削阶级参加公私合营,劳动人民只能走合作化道路,而我家是属于劳动人民。”

“以前有人问我什么身份,我会回答是工商业;什么是工商业呢?工业和商业都参加工会组织,有固定地点;摊贩呢是参加摊贩组织,没固定场所。后来60年代,有人认为工商业是资本家,我就和他辩论;有人说工商业是阶级,我就发火了,说工商业是成分,不是阶级。那天我与他街头相遇,我扔给他一本最新的毛主席著作,当时每人都一本,我说你到书上查来,书上有写'工商业是阶级’这几个字吗?他不敢作声,默默地走开了。”

"我家的南北货小店说起来也是有历史的,最早不是南北货是一家卖锡箔的店,我爷爷给他们当帮工,后来那户人家不做了,我父亲手上转过来。一开始我父亲依旧经营锡箔店,后来废除封建迷信,锡箔被认为是危险品不得经营,我父亲改行卖面、专业摇面。54年粮食统购统销,摇面的人不是我一个,做的人多起来了,我就开始做南北货。我的南北货店被参加合作化道路后,折合7百多人民币。我亲自参与了三大改造,是工作组里的一员,主要负责清产核资。我上班领工资,利润归于集体。当时我担任副经理,工资32元,最高的是36元。我店里的资产折合的钱后来拿年息5厘,到70年代,我父亲死了,按政策这些钱退还了我们。"

“那个时光,56年,庆祝国家的三大改造(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轰轰烈烈地进行,街上游行、迎龙灯,人山人海,非常热闹。"

"在合作商店做了几年,后来调到西福茂糕饼店,变营业员,工资还是不变。后来66年调出到城关水果合作商店,东南西北四个店并成一个大水果店,我当会计,做了很多年。再后来因为农村商业基础薄弱,我又调到农村,一直干到62岁退休。我工作了32年,58年开始到90年。"

"当时工资32元,多年没动,不过物价也便宜,都是凭票供应,米是1毛2分,肉是6毛5分,白糖7毛2分,哎呀现在来说,最倒霉的是白糖,多年不上涨。当时工资是8级工资制,现在我的退休费4000多,企业单位退休,工资低一些,事业单位高一些。"

"哎,没什么好讲了。"

说到这里,老人停住了,老房子的青砖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好像镀了金。

“这房子,五间两厢房,是和我同年的,我父亲在我出生那一年造的,92岁了。这张桌子更加古老,是我爷爷手上的。”

我坐在百年的木条凳上,老先生坐在我对面,侃侃而谈,秋天的阳光从天井射下,温暖而舒适。水磨地旧得发亮,老屋一尘不染,黑褐色的木板吱呀作响,门窗上的花纹鸟兽栩栩如生,一如健硕的老先生,时光在这里慢下来,一切都是来得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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