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铁鹰:李时人——我想记下的西游奇人(二)
作者自按: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间我与《西游记》研究结缘已四十余年。其间心之收放,学之得失,均可查寻,无需当事人操心,但有些在师友之间发生的切磋交往,牵涉某些学术问题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和对未来方向的前瞻,也还值得一说,故有此系列学人研究专文。
称以下将要追踪的几位为“奇人”,指其之专长并不在此,但却对《西游记》研究或推进有功,或所见卓异,有不可埋没之功。

李时人教授
每当我回顾自己的西游研究的历程时,都会想到李时人先生——我高攀一点,称他为朋友。自认的。
我的《西游记》研究,颇有点野狐禅的意味,也就是说前程由机缘决定。我1978年考入南京师范大学(当时称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在乌泱乌泱全班四十九人中(原本五十,但开学不久就有一位同学因为已有四个孩子而被劝回家乡读书),我的年龄、阅历、入校成绩都只能算中等之质。
这“中等”二字,没有任何褒贬之意,确实只是侥幸,年龄排序在我前面的同学中,有出身名门世代书香家庭的,有完整读过六年中学又插队十年的,有上层关系丰富见多识广的;他们或者书不离手,诗不离口,脸上似乎全写了学问二字;有的脸色黝黑,整天拖根烟杆,吞云吐雾,眼神都莫测高深;有的自带风流,西裤皮鞋,时时作仰天长啸状。
有次与一位年长同学聊天,说到他的入校成绩,竟然是459分!当年高考,满分500,南京大学的门槛是380,过400即清华北大有望!这等世界,哪有我这样市井儿童张扬的空间。
在校期间,我对专业方向基本没有概念,外国文学、文艺理论、古典诗词都舞弄过,还尝试写过散文小说,虽然勤奋,但三年多时间里所谓的方向却没有一定之规,因为此前的积累实在不足以让我咬定哪座青山不放松。

吴承恩塑像
1982年初回家过寒假,忽然巷子的那一头热闹起来,一块曾经颓旧的宅基地上盖起了新房子,且是那种青砖小瓦一般人家绝对盖不起的那种,还圈了一个大院子。好奇,问了,原来是政府在修复吴承恩故居。
补充一句,我家在淮安河下古镇的一条小巷里,与吴承恩故居相隔也就三四百米,只是当时不知道那就是吴老夫子的旧居——吴承恩是《西游记》作者,这还是知道的。
一来二去,三言两语,与政府的吴承恩调查组就熟悉了,当时正值毕业论文的准备阶段,于是就忽然开窍,以此为文题写出了我的初始学术论文,写了两篇,一篇发表在我的母校学报上,一篇成了第一届全国《西游记》学术研讨会的参会论文。
虽然刚毕业手中就握有论文,也算不简单,但我在各类学术活动中内心还是有点怯儒,甚至有点自卑。这除了源自对学术大神们的敬重之外,和胡小伟、李时人等一帮青年才俊的张扬其实有关。
聚焦李时人。请看主要根据百度整理的介绍:
李时人(1949—2018年),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兼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博士研究生导师,享年69岁。1968年高中毕业后当过插队知青和工厂工人。有十余年自学经历;1980年由王进珊、廖序东等教授推荐,被破例录聘为徐州师范学院中文系专业教师;1986年越级晋升为副教授。1989年调入上海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1992晋升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

李时人教授
李时人先生是当年公认的奇人、狂人。他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文学和古代小说,由于经常参加江苏省明清小说研究会的活动,所以我们交集较多,经常能看到他的精彩表现。
他喜欢在会上放炮——包括在《西游记》的学术研讨会上——屡屡针对一些大家成说,引起争议;又往往放炮后扭头就走(理由是还有会议要参加),留下一地鸡毛:你们争吧,骂吧,反正我的话说了。这就是他的做派,所以大家都说他是狂人!
但现在想来,这样的张狂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当时崇敬大神,景仰权威,但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不久,已经远离学术多年的旧时大神权威们的认知往往陈旧保守。
时人先生属于新锐一代,敢于批判,敢于提出新见,但一旦与大神权威们发生冲突就很尴尬,会有不说不行,说了就有不是的场面,所以他们就采用打了就撤,速战速决的战术,干脆地把问题提出,任由他人怒骂。很聪明,就是一条学术界的鲶鱼,贡献就是搅动学术界的一池春水。
狂是需要本钱的,并非人人可以,本钱足才有底气,否则就是妄。李时人还是一位奇人,他文化大革命期间,作为知青和工人(据说还拉板车)自学时已经积累了相当的成果,所以后来王进珊、廖序东二位大牌教授才能推荐他直接进入当时的徐州师范学院任职。

《西游记考论》
我根据资料大概地列举一下,在九十年代他被视为狂人的十年间,他至少在中华书局、上海古籍、浙江古籍等著名出版社出版了《西游记考论》《金瓶梅新论》《古训新编》《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中国旅游文学大观·诗词卷》(上下册) 《全唐五代小说》(五册) 《李汝珍及其〈镜花缘〉》《中国古代禁毁小说漫话》《古代短篇小说名作评注》(与何满子合作) 《古今山水名胜诗词辞典》(主编) 《中国古代禁毁小说大全》(主编) 《明清小说鉴赏辞典》(与何满子合作主编)计十二部专编著;还有数十篇论文,发表在包括《文学评论》《文学遗产》和《光明日报》等高等级报刊上。
至于质量和印影响,下面我会举例详道。如此说来,这不算奇,还有多少能称奇?他不狂,谁有资格狂?
为了不引起误会,这里还要说一句,这里的狂,不是道德缺陷。除了交流切磋,李时人对前辈的尊重又是有目共睹的。每当看到他与何满子的亲密,我甚至有点嫉妒,为啥我就不能那么从容地坐在何老先生身边呢?
说到底,也就是底气的问题,人家老先生可以允许年轻人坐在身边,但你得提起像样的话题。还让人难忘的一点,他在后进的小兄弟面前,从不蛮横,甚至不张扬,倒是非常愿意交流交流——其实谈不上什么交流,就是愿意听小兄弟们说说,然后和颜悦色地指点一二。
时人先生过世后,我看他的学生们的悼念文章中,说他的学生们都怕他,我就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怕他?后来忽然醒悟,那些是他的学生,对学生严格要求,必定,否则就不是心高气傲的时人先生呢。

李时人教授与弟子们合影
当然,现在能勾起我对他的怀念,视其为西游奇人,想起写这篇文章,还有些特殊的原因。
1982年,李时人与蔡镜浩二位先生合作发表了一篇题为《〈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成书时代考辨》的论文(《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3期,后来中华书局 1997年出版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一书。以下为叙述方便,径以“李时人”概括,特说明),当时,直到现在,关注这篇文章的学者并不多,甚至他们二位也没有进一步延展。
但是我看到了,关注了,并且借助于这篇文章,形成了我那点成果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借助于对《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其书的两个书名之一,我觉得这个书名更合理,以下均如此使用)性质的纠误而重新排定了《西游记》取经故事形成的顺序,成了我《西游记》成书研究的核心支柱之一。这就是我特别尊重李时人先生并称他为西游奇人的原因。
事情完整的过程是这样的:
1915年,在日本的罗振玉、王国维影印了刚刚发现的《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并以《跋》的形式做出了最初的学术判断。其要点有三:1.刻印于南宋临安;2.是话本的一种;3.是说经话本。
由于罗、王二位前辈的影加上先入为主的习惯,他们的这些意见被后来的研究者广泛采用,形成了“《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属于南宋说经话本”的成说,有众多教科书、文学史为证。

《新雕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
但这个结论并没有经过严肃认真的论证,实际上只是很简单的直观判断,而且,是错的,以致后人想把所知资料按照时间和形态顺序排列成一条贯穿线索时,却发现无法解释很多纠葛,成书研究因此长期停滞不前。
1980年,《文物》杂志发表了美术史家王静如先生《敦煌莫高窟和安西榆林窟中的西夏壁画》一文(《文物》1980年9期),披露在敦煌的西夏壁画系统中发现了有猴行者形象的取经壁画。这些壁画确切无疑的佛教文化背景和大致可认的形成时间,使其成了对“《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属于南宋说经话本”说直接的、有力的否定。
但在学理上这个发现还属于孤证,还不能完全推翻成说,因此当时学界的反应基本停留在愕然、惊讶、欣赏。两年后,新的论证来了——几乎在1982年年中的同一时期,期刊上出现了两篇讨论《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成书年代和地点的文章,一篇是语言学家刘坚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写作时代蠡测》(以下简称《蠡测》),发表在《中国语文》1982年5期;另一篇就是李时人、蔡镜浩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成书时代考辩》,发表于《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3期。
两篇文章讨论的是同一问题,结论如此一致,与前面王静如在敦煌发现的取经壁画,完美地构成学术论证上的多角度配合,在完全没有涉及对王国维、罗振玉意见的具体讨论的情况下,即非常有力地,也是非常彻底地推翻了对方的结论,从此打开了研究《西游记》成书研究的通路。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用句不太合适的成语形容,这两篇文章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事实上至今我没有看到一篇批驳甚至哪怕有一点怀疑的文章(也许是孤陋寡闻)。
这件事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奇迹,就是佳话。这两篇文章发表于同一时间,讨论同一问题,所取的观察角度完全不同,所用的方法材料也不重复,但结论却完全一致,太完美。
刘坚先生是语言学家,他的论述都是采取古代汉语语法、词汇的角度,我们这里简略地引述一下:
1.语音:属于唐五代的西北方言。根据是从《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的29首诗中,剔除符合《广韵》而不需讨论的12首,以剩下的17首与敦煌写卷中的变文比较,发现其押韵一致。
2.语法:有别于宋人话本。根据是《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与宋人话本的语法比较,发现很多不同,且这些语法的不同可以追溯其发展脉络,可以证明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作品。
3.语汇:与变文一致。可以举证的语汇有“万福”“周回”“新妇”“生宁”等等。这些词汇在特定时期有特定意义,《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与宋人话本有明显的不同,但是与变文一致。

《敦煌变文集》
时人先生考察的内容更为宽泛一些,除了语言学上的一些证据之外,还在形制和思想倾向上做了很多考订,相当令人信服。文章很长,我就举其中主要的几点为例:
1.关于《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中的“……处”。他发现所有的宋元话本都没有标明“……处”的标题形式,叙述中也没有“入……处”“到……处”“过……处”这种表明故事场景变化的句子。
但是,在敦煌保存下来的唐、五代讲唱底本变文中,则有很多这种情况,如《李陵变文》《降魔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王昭君变文》《汉将王陵变》《张淮深变文》都有若干处以上这样使用“处”字。
从使用环境看,敦煌变文中的“处”字,一般用在韵、散交替的地方,这些地方也往往表明故事情节的转折和场面的变换。《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没有韵文叙述的部分,但在情节转折和场面变换时用“处”字,显然和变文一致。这是他们确认《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属于唐、五代变文的重要证据之一。
按,这似乎只是一处普通的考证,不足为奇。且缓下结论,其中曲直,且听详细道来。
“……处”是《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典型的形制特点,每个小标题都是如此,发现它并不难,那王国维、罗振玉为何没有发现这是变温的典型特征?

《降魔变文》局部
其实,王国维、罗振玉1915年影印《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时,敦煌写卷还没有得到全面整理,代表性的变文如上述《李陵变文》《降魔变文》《王昭君变文》《汉将王陵变》他们也许没有见到,所以没有将《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与变文这一性质特点的纳入比对。
当中国学者听说有敦煌变文时,其精品就都已经入藏英、法、俄、日的图书馆了,后来王重民先生等先贤以提供整理、释读为代价,陆续影印大部分回国,于1957年编成《敦煌变文集》(王重民、王庆菽、向达、周一良、启功、曾毅公等人编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嗣后陆续出现了一批基础研究成果,由周绍良先生等整理成《敦煌变文论文集》(由于文化大革命的耽误,此书直到1982年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首版首印),时人先生利用了敦煌变文的第一批基础研究成果,是最早视其为宝藏的识货者,就这一点,已可见选题和使用资料的前卫性。
具体看:文章认为关于“……处”字在敦煌变文中频繁出现的原因,应与当时俗讲和尚、民间艺人往往借助寺院壁画或自备的挂图演唱的表演形式有关,文章引程毅中先生的意见(《关于变文的几点探索》,《文学遗产增刊》第十辑),认为这个“处”字是指变相图中的某一场面,图文对照,近似后世的“全相”平话或“出像”小说,众“看官”眼看变相,耳听变文。
在讲唱故事时如果不具体指明讲到处,恐怕听众会弄不清楚,所以每一段唱词都要说明讲到何处,以便听众按图索骥。

《话本小说概论》
在解释为何宋代话本中已经完全不见这种性质特点的问题时,引胡士莹曾经说过的:“对于说话艺术来说,画卷曾经起过醒目的作用,但又是落后的形式,因为它远不如艺人绘声绘色的表演,因而在用形体表演来塑造形象方面,和尚总敌不过艺人。这样,一旦统治者不那末崇佛了,俗讲也就很容易为市民所淘汰。”(《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出版)。
最后得出结论:唐、五代寺院的“俗讲”采用了一些民间艺人说唱的题材,形成了在当时来说内容丰富、形式完备的讲唱艺术,但就说唱艺术本身的发展来说,俗讲的一些表演手段,如“以图配话(唱)”等,就显得十分幼稚,必然要被摒弃。因此《大唐藏法师取经记》的“……处”说明它是作为讲唱文学变文的底本,它只能产生于广泛采用这种表演形式的唐、五代时期。
显然,时人先生可贵的是能引入、利用敦煌变文的研究成果,首先(我认为如此)应用性地展开了对《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的研究,大大推动了《西游记》的成书研究,影响了后来的几十年并将继续产生影响。想想李时人此时处于自学阶段,足可称奇,“十余年自学经历”显见不是水货。

民国影印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2.关于《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的以诗代话。我曾经介绍过,《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最初被发现时有两个版本,一个叫《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一个叫《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因为王国维、罗振玉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它属于南宋说经话本,所以就为合并整理的影印本取了一个带“话”的名字《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后世遂通用。
前面又说过,我倒是更倾向于认为使用《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为书名更符合原书的实际情况,理由呢?这就是李时人文章中的第二个论证点。
他发现,《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在表现形式上有一个明显不同于宋代话本的地方,即其中每一节都有书中人物“以诗代话”情况,如第八节末既有深沙的诗,也有法师、猴行者的诗。
他们认为,这种形式在敦煌变文中经常出现,如《破魔变文》。具体说:变文的发展,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1.最初的形式是前面有经文,接着是说白,最后是唱词;2.最盛时期则主要包括说白和唱词两部分;3.到其末期,则很多只有说白(杂以诗词)而无唱词了。
后来,这种形式渐渐地就消失了。原因是本来变文中有韵文(唱词)叙述部分,人物说话用诗词也可以吟唱,尚能保持体例的一致。但到后来变文中的韵文叙述部分被说白所代替,人物在以吟诗代替说话叙述情节就显得别扭了。
这种方法在表演上限制了艺人模仿故事中人物的口吻语调,难于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无疑影响了说话艺人的艺术发挥。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太田辰夫日译本
所以到了宋代“说话”,就再也没有人使用这种表现形式了;既然宋代话本已经没有这种表现形式,那么说《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是宋代话本就显然没有根据了。从它的表现形式看,也应归属于广泛采用这种形式的唐、五代“变文”。
至于为何在一个版本上又有《大唐三藏取经记诗话》之称,李时人文解释道:在中国古代讲唱文学中“诗话”之名,前无旧例,后无继者,千百年来,仅《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一例,非常有偶然性。
脑补一下,或许南宋临安那家中瓦子张家书坊拿到这篇作品正准备刻印时,显然已经看出了它和当时话本在体裁上有所不同,于是取书中人物“以诗代话”的特点,命其名为“诗话”。
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论证。王国维是否意识到“诗话”是话本小说中的一个千古个例,不得而知,但他认为这样使用理所当然,所以他从两个书名中选择了这个;后来的研究者也是这样认为,就是没有想到追究两个书名的意义。时人先生的论证角度,并不刁钻难得,但是需要创新思维。这是他的特点。
3.关于《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的崇佛及佛教的时代差异性。时人先生认为,此书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内容主要是对西行求法行动的赞美,对佛和佛法的崇拜,其中对西方极乐世界的宣扬,对正果西方的向往等,尤其是那种佛教压倒一切、咄咄逼人的气势,都表明它只能是佛教极盛时期的作品,是唐、五代流行的佛教思想观念的反映,与宋代流行的禅宗之类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思想有所不同。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
什么是唐五代佛教观念?即是较早的密宗、净土宗等粗俗的僧侣主义的观点。《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反复宣传“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所以唐皇诏敕三藏去西天“求取大乘”,三藏取经是“满国福田大利益,免教东土堕尘笼”。
又极度夸张佛的崇高和神秘,竺国佛主远在云端,“灵异光明”,但“人所不至,鸟不能飞”。虔诚的三藏师徒,只能“炉热名香,地铺座具,齐声恸哭,“面向鷄足山祷祝,求请法教”。
佛不仅崇高、伟大、神秘,而且无处不在,法力无边,万事万物都表现出对佛的归依,甚至“怒目如灯,张牙如剑”的大蛇、小蛇也“皆有佛性”,狮子、麒麟也“口衔香花,皆来供养”。
猴行者自动前来助法,降妖伏怪,显了身手,但一路消灾化难,主要还是靠的佛法,实际上是护法神的角色。真正起作用的是“大梵天王”,他赠送的隐形帽、金鐶锡杖、钵盂三件佛宝,几乎是无所不能。
佛众越往西天越光明,只有西方才是佛天净土,比如其中说到达优钵罗国已经是“满国瑞气,尽是优钵罗菩提花”,到竺国更是妙不可言,“竺国西天都是佛,孩儿周岁便通经”。所以作者让定光佛郑重嘱咐三藏:“回到唐朝之时,委嘱皇王,令天下急造寺院,广度僧尼,兴崇佛法”。

《全唐五代小说》
当年王国维已经注意到《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属于佛教题材,但他没有注意其中佛教的时代性差异,因而张冠李戴式地判定它属于说经话本,而他的这个误判又很有迷惑性,非对佛教有理解者不能辨别。时人先生正是在迷幻处走出新路。
至于时人先生成果的影响,那就请看我的研究。我的第一步就是以上述三篇论文为基础,提出王国维先生犯了一个将“发现”(发现此书,并可判断刊刻于南宋临安)当做了“发生”(故事初形成)的错误;在此基础上,我将关键词定位为“西北”“佛教”“变文”加以延伸,形成了一个《西游记》成书过程的大致过程。鉴于这里不是介绍我的成果,所以不再延伸,有兴趣的同道请劳神翻检。
时人先生走得极为匆忙,几乎就在一瞬间,留下的惊愕加剧了悲伤。我估计也与酒有关。时人先生性格也是极为豪爽,属于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那类人,他和胡小伟先生有个共同爱好,就是酒,我记得他们俩有机会相聚时,都会痛饮一场,在《西游记》爱好者的圈子里很有点名气。
当然那是年轻时,后来人们对酒的观念变了,他们又都有夫人管着,应该也是收敛得多。小伟先生的夫人于洪笙女士我比较熟悉,极好极和蔼的一位大姐,对夫婿的管理属于温柔型的,小伟先生倒是难以抗拒;时人先生的夫人见过,不算太熟悉,应该也是温柔细致。

李时人教授与夫人王华女士
但人在江湖,经常会身不由己,从效果看,还有缺漏,之前看到一位学生回忆时人先生的文章,提到他出差在外,乘机过瘾的事,从学生对他在火车上只饮不说的描述看,他畅饮豪饮的欲望还在,只是机会难得,所以我说他是“乘机过瘾”。
我还记得2008年江苏海洋大学开研讨会——插一句,时人先生的籍贯好像是锦州,但实际上他的青少年是在连云港度过的,他自己也认连云港是家乡,因此每次连云港有邀,他都欣然前往。
那次时人先生的夫人同行,晚间聚会,酬酢难免,时人先生不得不面对热心的主人和众多的新朋旧友,我几次看到他夫人欲言又止。我能体会到她的心情,那时我已经因“三高”而先戒烟后戒酒,也苦受夫人唠叨。
就是那次见面时,我向他献了新著《西游记的诞生》,告诉说我从他的研究基础出发,已经向前延伸了一步。他很高兴,我们谈了很久,回家后他给我寄赠了一本签了名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这应该是他的老库存了,更珍贵些。

李时人先生学术与教学思想研讨会
后来我们见面就不多了。2010年我住华师闵行校区,距他的寓所顾戴路不远,但我怕打扰他,就在电话里报了个到,聊了聊。他说正在指导学生们做各府州县的文学研究,然后汇总,有一个宏大的计划。
不知他走的时候留下遗憾没有。但我看到了许多他的学生的纪念文章,想来应该会把时人先生的学问发扬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