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牛作孽、君主见欺”——归义军首领张淮深,全家被杀之谜
张议潮与他的归义军(08)——归义军首领张淮深全家被杀之谜!
公元867年(唐懿宗,咸通八年),张议潮入长安为质,临行前,他将河西军务总委于张淮深(张议潭之子)。
张淮深主政沙州期间,归义军的形势日渐严峻。
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年)西州回鹘连续攻陷伊州(新疆哈密),劫掠酒泉。
至此,西州回鹘向东,甘州回鹘向西,对归义军形成了左右夹击的态势。
同时,归义军内部的权力斗争也是暗流涌动。
由于张淮深始终没有获得“河西节度使”的旌节,沙州政治力量间的派系之争越演越烈。
正是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下,唐昭宗大顺元年(890年),沙州城内爆发了一场人间惨祸。
大顺元年二月,归义军府衙内变乱遽起,张淮深及其六个儿子全部被杀。
这一重大事件,一直都是学界研究的焦点。学者们见仁见智,聚讼纷纭,但至今仍莫衷一是。
究其原因,并不仅限于张淮深死的扑朔迷离。还因为,此案是张氏归义军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对于这件血案,史学界形成了以下几种观点:
观点一、作乱者为索勋,并自立为归义军节度。
索勋为张议潮的女婿,“因此变生肘腋,张淮深猝不及防,举室埙毙,索勋既杀淮深兄弟,遂自立为节度”。
景福元年(公元892年),唐廷正式承认索勋为河西归义军节度使。
后张议潮第十四女(即李明振之妻)借助河西李氏的势力诛杀索勋,“赖太保神灵,辜恩剿毙,重光嗣子,再整遗孙”。
拥立张承奉(张议潮之孙)为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之柞,因而复振;
观点二、作乱者为索勋,但只杀了张淮深一家,并未夺其位。
“淮深卒,弟淮囗嗣,淮囗卒,托孤议潮婿瓜州刺史索勋。勋乃自为节度。”
这段碑文中缺失的两个关键字,有学者考证其为“淮鼎”,也就是张议潮的儿子;
观点三、作乱者为张淮鼎,此事与索勋和河西李氏无关。
张淮鼎死后,索勋接任,再后张承奉接任;
观点四、张淮深的两个庶子“杀父自立”。
有学者考证出,沙州事变中张淮深并未“举室埙毙”。
张淮深除了和他一起殒命的六个儿子以外,还有两个庶子,正是这两个庶子发动这次事变;
观点五、变乱由唐朝政府发动。
还有学者根据《张淮深墓志铭》中“竖牛作孽,君主见欺,殒不以道,天胡鉴知”的记述,认为沙州之变与张氏家族内部无关。
是因为张淮深曾参与“朱玫之乱”,致禧宗逃凤翔、兴元,因而被唐王朝赐死,或直接派兵镇压杀死。或者假手其它方镇势力、军事集团,或张淮深部下的叛逆者杀之。
对于以上种种假设,我们试着来分析一下。
一、被唐王朝赐死,或直接派兵镇压杀死?
唐僖宗时期的“田(令孜)朱(玫)李(昌符)之乱”,发生在关中地区,变乱导致唐僖宗逃出长安,在凤翔和兴元(今汉中)间流窜。
我们知道僖宗晚期,河西东段的凉、甘、肃三州,已经分别被凉州温末和甘州回鹘控制。沙州使臣入关中朝觐,都曾因凉州事乱而受阻数年。
这种情况下,实在看不出归义军涉足关中动乱的意义何在?
要知道,归义军虽然名义上归属唐朝管辖,节度使也由唐朝任命。
但这种归属的意义,基本上仅限于表明唐人的身份,并以此在河西地区,民族混居的环境下,凝聚唐朝遗民的人心。
参与远在关中的动乱,莫非能让归义军节度使更上层楼,进阶为皇帝?
虽然,归义军后期的领袖张承奉,确实自立为“西汉金山国”,自称“白衣天子”。
但至少在张淮深、张淮鼎、索勋等人所处的时代,还没人敢动这种心思。
其次,晚唐时期皇权旁落,对于封疆节度根本没有什么控制力。
想赐死一个节度使,如果没有大兵压境,这几乎就是痴人说梦。
但这一时期敦煌的文献中,没有任何有关军事行动的记载。
另外,沙州归义军是一个相当封闭的军事政治集团。
这点,从其节度使一直在张氏家族、曹氏家族中传承就能看出端倪。如果唐朝皇帝真有一封诏书,便能赐死归义军节度的权威,那何不换个人来干?
再说了,如果真是唐庭赐死张淮深,又何必祸及家人?
如果罪至灭族,那又为何没灭干净?
张淮鼎、索勋以及河西李氏,都是姻亲关系却安然无恙。
而且,索勋还有能力保护张淮深的女儿。
这些疑问,都是“唐庭赐死”假设,无法自圆其说之处。
这种猜测的来源,大概是受了《张淮深墓志铭》中“君主见欺”之语的影响。
但这句之前有“竖牛作孽”一句,却没法加以解释。
因此,我个人认为,这种猜测很难成立。
二、庶子杀父自立?
张淮深的两个庶子“杀父自立”之说,也有很多疑点。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二庶子杀父后,并未自立成功,而是张淮鼎或者索勋,成为了归义军节度。
另外,如果真是“庶子杀父”,那为张淮深一家收殓并撰写墓志铭的张景球,何不秉笔直书?
却用了“竖牛作孽”,这种极其含混的典故加以叙述?
我们在这要解释一下,“竖牛作孽”典故的由来。
首先,竖牛是一人名,并不是有人认为的是“竖子”,也就是小人之意。
此名最早见《左传·昭公四年传》,竖牛是鲁国大夫叔孙豹的非婚之子,也就是私生子。
叔孙豹去齐国后,娶於国氏,又生二子。
竖牛成人后,投奔其父叔孙豹,因才出众而被委以重任。
但他用阴谋手段,陷害两位兄弟致死,又饿死其父,而乱叔孙氏。
所以,“竖牛作孽”这一典故,应暗指不肖之子造作事端,残害兄弟、祸乱家室。
如果真的是张淮深的两个竖子张延兴、张延嗣作乱,确实能够和典故的用意相合。
但策动了如此惊天的大事,杀了张淮深全家,又让沙州的张氏、李氏等大族闭口无言。
最后,他们却没有成为归义军的重要人物,恐怕有点难以解释。
三、索勋杀了张淮深?
基本排除了,以上两种假设,剩下的就只有张淮鼎和索勋二人了。
这两个人,均为血案的直接受益者。
符合我们常说的,“如果不能判定历史事件的始作俑者,那么就分析谁是受益者”,这一基本原则。
而且可以确定,此二人都具备发动这一事变的能力。
张淮鼎是根正苗红的张议潮嫡子,凭借老爸在归义军中的威望,自然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而沙州索家也不是等闲之辈,索勋的祖、父在吐蕃统治时期,就曾担任过沙州都督、长史之职,地位威望甚高。
而索勋本人,则曾任瓜州刺史十四年之久。在敦煌文献中,曾多次提及他兴修水利、疏浚河道的功绩,可见其不是无能之辈。
另外,索家作为河西豪门与张议潮、都部落使阎英达等家族,都有密切的姻亲关系。索琪之母阎氏乃阎英达之姑,索勋本人是张议潮的女婿。
因此,索勋虽光环没有张淮鼎光艳照人,但其家族的背景板,也足以亮瞎一般人的狗眼。
但问题是,索勋为什么要杀张淮深呢?
以张议潮在沙州主政时期的平衡术来说,沙州豪门李氏、索氏、阎氏基本处于互相制衡的状态。
也就是说,索氏想要取而代之,至少要获得其他豪门大族的支持。
但在其后,沙州李氏诛杀了索勋,复立张承奉(张议潮之孙)为节度。
这说明,沙州豪门依旧秉持奉张氏为主的方针。
换言之,索勋并没有获得“杀张淮深后,自立为主”的必备条件。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索勋只是张氏的姻亲,并不适用于“竖牛作孽”的典故。
更何况,张淮深死后,索家收留了他的女儿,并将其聘入家门。
因此,索勋担任归义军节度使,更像是捡了个便宜(张淮鼎一年后就病死了)。
可就是捡便宜,依旧有人不服,张议潮的女儿联络沙州豪门杀之。
四、张淮鼎的嫌疑
排除了其他参赛选手后,剩下的就只有张淮鼎一人了。
我们之前曾提到,敦煌刻石中残缺的“淮深卒,弟淮囗嗣”,已被学者考证为“弟淮鼎嗣”。
张议潭只有一子(张淮深),那能称为弟的,就只有张淮鼎了。
而且,张淮鼎具备其他所有人没有的几点优势:
首先就是父荫。
张议潮在归义军中巨大的人望,使张淮鼎天然能够得到军中将士的认可。
古人非常重视所谓正统之别,在很多人心中,张淮鼎才是归义军的正统所在。
正是这种正统观念,张淮鼎才能给张淮深造成巨大压力,使其不断遣使唐庭求取节杖,希望用朝廷认可的节杖,来对抗张淮鼎的正统之望。
也只有背靠着张淮鼎这棵大树,沙州使节才可能在唐朝四宰相、两军容长官面前,有恃无恐地放言“仆射(张淮深)有甚功劳,觅他旌节?!”
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张淮深,也不能把张淮鼎怎样。
从这点上说,索勋根本不可能有如此能量。
即便索氏、李氏联手,也未见的能对张淮深,造成如此大的威胁。
其次,淮深、淮鼎是两兄弟,这也符合“竖牛作孽”之意。
而张淮鼎续任为归义军节度,这才导致张景球在《张淮深墓志铭》中,将此事说的如此隐晦。而下一句“君主见欺”之意,恐怕是指张淮深,苦求归义军节杖而不得之事了。
再者,也只有张氏兄弟的阋墙之争,才能让索氏、李氏等大族作壁上观,无法插足。
也使此后,索氏收留张淮深之女,并聘入家门,显得比较好解释。
以上的论断都是推测,目前破碎的史料,无法给我们提供一个准确的结论。
如果张氏兄弟阋墙的推测是准确的话,那这个事件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从最初,张议潭让位于弟,入朝为质立约。
到张议潭去世后,张议潮子嗣年幼,不情愿的传位于张淮深。
再到张淮鼎成年后,谋杀淮深夺其帅位。
两代兄弟之间,从谦恭让权开始,到立约为誓,再到图穷匕见。
这几乎就是,北宋初年“烛影斧声”和“金匮之盟”两大疑案的沙州版。
如果说,旁人杀死张淮深夺取帅位,算“可叹”的话,那张淮鼎杀兄上位,就只能称为“可怜”了。
唐昭宗大顺元年(公元890年)的沙洲事变,不但造成了张淮深夫妇及其六子同日殒命。也让沙州的政局,在其后数年间变乱迭起,直到乾宁三年(公元896年)才趋于稳定。
这段动荡的岁月,给归义军政权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使回鹘势力有机可乘,对瓜、沙二州的钳制压迫日深。
参考书目:
《唐末沙州_敦煌_张议潮的起义》_金启综;
《晚唐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再收瓜州史事钩沉》_李军;
《略述唐王朝与吐蕃的关系及张议潮领导的沙州人民起义》_齐陈骏;
《竖牛作孽君主见欺-谈张淮深之死及唐末归义军执权者之更迭》_李永宁;
《吐蕃对敦煌石窟影响再探_吐蕃因素下的归义军首任节度使张议潮功德窟》_沙武田;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家乡特色签约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