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作家‖【那个不好不坏的年代】◆安立冰
过去的一年是全国脱贫攻坚战的收官之年,也是新冠病毒席卷全世界的艰难时期,这使得实现标准下的全国农村人口全部脱贫变得困难重重。在这样的特殊时期,我想分享自己的一些“脱贫”经验,希望在这个黑暗时期能带给农村寒门子弟们一丝希望的曙光,点燃他们奋斗的星星之火。
1990年,我出生在大理漾濞县的一个高寒山区,这是县里出了名的贫困村,终年苦寒。小的时候,记得每次起床就能看到太阳从大理苍山顶上冉冉升起。从院子里看苍山总能览尽苍山光秃秃的山巅,冬天的苍山顶尤为漂亮,在余晖的照耀下,白雪皑皑的峰顶散发着一丝日落黄昏的暖意。那时的我觉得苍山之巅离自己是那么地近,后来才知道苍山最高峰马龙峰的海拔是4122米,其它山峰的平均海拔在3500米左右,而我所在的山区地区的海拔是2500米,相当于在苍山的半山腰上,所以,站在这样的高度上水平地看苍山的驼峰,仿佛苍山与自己处于同一水平线上。高海拔形成了当地特有的地理环境——早晚温差大,紫外线强,干旱缺水,农作物单一。
现在回想起童年时光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好苦,但那时的我似乎并不觉得艰辛,可能因为周围的小伙伴也都和自己一样吧。印象里五岁以前的自己总是光着胸脯,一件蓝色的小棉袄需要穿一年,因为不分春夏的穿着,使得那件小棉袄从蓝色变成了青色,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得见内衬里的白色棉花,这是一件带有岁月痕迹的棉袄。成长使它再也箍不住我健壮的身躯,那就把拉链打开穿吧!于是,穿了一年的小棉袄又可以继续它的使命,但我黝黑的肚皮就只能光着抵抗太阳的照射和冬日寒风的凌冽。要知道我是个小女孩,现在想想哪有小女孩整天光着肚皮跑来跑去啊,但那时的我就是这样成长的。我从不觉得丢人,因为其他小伙伴也和我一样衣不蔽体。
环境的艰辛并没有磨灭我对读书的渴望。在我四岁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人生的第一个书包,没有现在市场上书包的精美图案,更不是什么防水材质的书包,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解放牌帆布包,但我却因为这是人生的第一个书包而激动得睡不着觉,每天都背着它瞎转悠,希望五岁赶紧到来,这样我就可以和姐姐一起去学校读书。五岁的时候,我总算踏入了学校大门,我没有经历过县城小孩都会有的幼儿园小班、中班和大班,直接就是一年级,村里的基础设施只能实现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小学义务教育,且条件非常有限。从家里步行至学校需要行走四十分钟的山路,学校没有食堂,我们的一日三餐需要自己背着柴米油盐到学校提供的大厨房自己烹制,这也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记忆。中午一放学,所有学生蜂拥至“大厨房”,开始自己生火、淘米煮饭,每个火坑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五十公分,不到两分钟,整个厨房变得浓烟滚滚,但饥饿转移了同学们的注意力,我们把放了米的罗锅架在三角架上就开始削土豆,谁还会在乎呛人的浓烟。每顿伙食的菜就是猪油炒土豆片,就着米饭吃真的很香,我们的伙食里没有肉菜和绿菜,因为只有土豆能够贮藏很长时间。每天傍晚放学后,同学们会几个约着到邻近的森林里拾柴火,供第二天煮饭使用。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六年,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当时很苦,但当时的自己却觉得乐在其中。
别以为苦日子就这样结束了,真正的苦难还在后头呢!小学毕业后,同学们都要转移到县城里上中学,县城里的学校环境设施肯定要比农村地区好很多,也规范很多,但真正的挑战是去往学校的长途跋涉。2002年,从县城到各个乡镇的公路几乎还没开通,村民依然过着人背马驼的生活,我们也不例外,每个星期天都要步行22.5公里到学校,去的时候全程下坡,回家的时候就变得异常艰难,要徒步三个多小时,而且全程上坡,中间还不能休息停留,稍作停留,就天黑看不到路了。放学回家对现在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一放学就有父母在门口等着,根本不用担心天黑回家看不到路。但是,那时的我每周都要为放学回家这件事情感到焦虑。前两年还好一些,有姐姐陪着摸黑赶路,只是累一点罢了,但从初三开始,我便只有一人赶路,因为姐姐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再也没人陪我同行。每到周五下午我都祈祷老师不要拖堂,一下课就背着书包小跑出教室走上回家的路。夏天还好一点,回到家天还没黑,可冬天就不一样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地往家赶,走到半路的时候就得就着星光前行。我记得当时自己特别惧怕路边农家的大狼狗,每次经过那户人家的时候,我都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不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动了那条大狗,每次屏住呼吸顺利通过那段路途后我都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安全了。我至今不能忘记自己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森林小径里,那种死寂是那么地恐怖,我甚至不敢回头看。我曾想象过,如果我突然回头会不会看到妖魔鬼怪,或者在我一个人行走的时候从树丛里跳出一个坏人怎么办……有关那条通往县城的路的回忆是惊悚的,夏天你不知道会有多少条大蛇横躺在路中央晒太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到后倒吸一口冷气,然后绕道行走;冬天的傍晚,走在茂密的树林里,一只受到惊吓的雀鸟可能随时噗通一下飞出来吓得你魂飞魄散。说实话,我恨透了那几年的长途跋涉,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2006年,我的父亲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辆二轮摩托车,这标志着我们村通往县城的公路总算开通了。当时的公路还只是刚用挖掘机通过一次的土路,下雨的时候坑坑洼洼,经过胶泥土路段的时候,两个摩托车车轮扭来扭去,极不安全。但就在这样的条件下,村里兴起了摩托车热,几乎一半的村民在公路开通的第一时间购买了摩托车。我甚至觉得摩托车的出现是振兴乡村的开始,因为它的出现从根本上替代了高寒山区持续几百年的人背马驼现象。令我记忆深刻的是,在村里摩托车出现之前,一到周五街天,漾濞江的桥头就像一个饮马场,很多到县城赶集的村民都把骡子和马匹寄养在桥的一边,然后自己花五毛钱的过桥费步行至桥的另一边乘坐三轮车到城里,等到赶集结束再大包小包地背着米粮若干过桥牵回自己的马匹。驼上重物的马匹要走四个小时左右才到目的地,当它们卸下重物的时候背部已全部汗湿。我在小的时候就特别心疼家里的骡子,十多年的时光里,家里一共换了三个骡子,这是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直到摩托车的出现,这样的局面才得以改善,取而代之的是堪称山区赛车手的一个个摩托车骑手。他们的车技在我看来是相当精湛了,能在那种凹凸不平、蜿蜒起伏的土路上平稳快速骑行,连城市里的赛车手都不可能做的比他们好吧!也正是摩托车的出现结束了我孤独夜行的噩梦。从那以后,每次放学父亲都会骑着摩托车到半路与我碰头,我再也不用担心农家烈犬和突如其来的飞禽走兽。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改变我命运的重要时刻。2007年的那个夏天,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全家人都开心坏了,尤其是父亲,是他的辛劳勤恳供出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看得出来这是他人生最开心的大事之一。大学四年,我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把时间浪费在吃喝玩乐和谈恋爱上,我把大部分时间交给了自习室和图书馆。我想我把自己四年的青春用于奋斗是多么正确的选择,在我毕业之前我取得了专业方面的最高证书。我当时所学专业是英语,顺利通过英语专业的四级和八级考试对我来说简直太简单了。此外,我还获得了其他领域的各类合格证书,这些都是我大学四年青春奋斗的见证。大学毕业那年,我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茫然不知所措。相反,我的目标清晰明确,我既努力找工作,也努力考取研究生。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当时既考起了事业单位,又考起了四川外国语大学的英语语言文学研究生。此时,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我毅然决然选择继续深造。有人现在还在问我,当年放弃稳定的工作选择读研后悔吗,我的回答依然很坚决,我不后悔,只要有读书的机会,爱情也好,工作也罢,都要统统给知识让道!三年的研究生生活不仅在专业领域,而且在我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形成塑造方面都有很大的影响。毫无疑问,这些影响势必是积极的,以致于现在的我在面对挫折困难时看待问题的方式都和以前不一样。我认为,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读研究生,那我的抗压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现在强,我的思想也会比现在狭隘。所以,研究生三年是改变我人生的三年。
毕业后,我应聘到了一所民办高校任教,在这所高校任教的六年时光里,我始终兢兢业业,也一度被评为优秀教师,但我始终觉得心向故土,心系家乡亲人,于是,在我三十岁之际,我果断辞去大学讲师职务,重新应聘回到大理的一所高中,从事高中英语教学。我不知道未来的路是什么样子,但至少我知道教育和读书改变了我的命运。如果我当初不努力读书,那么此时的我可能正在某个山头干着日复一日的农活,生活没有一点希望和起色。但是,如今的我可以主动选择我喜欢的职业,我可以选择高校、企业、中学等作为我的工作场所,我可以自由流动于体制内外,只要我选择,就可以过我向往的生活,这就是知识改变命运的结果——一个人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是自由的。当然,一路走来,少不了国家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扶持和对少数民族学生的经济支持。国家对少数民族地区学生的政策倾斜很大程度上取消了农村孩子上学的顾虑,国家针对少数民族学生发放的奖助学金为我的家人减轻了不少家庭负担,也使我能够安心读书。这就是我的脱贫致富路,既见证了自己的成长,也目睹了高寒山区的进步。贫穷过,但不以贫穷为耻,相反,贫穷没有限制我的想象,而是激励我不断努力前进,是我扬帆起航的最大动力,我感谢自己经历的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