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你的摄影入门（22）：时间
摄影：北野谦
在摄影创作中，“时间”是一个非常容易被忽视和混淆的概念。时间在摄影中常常被理解为“快门”，一种为了达到某个具体目的而设置的技术性名词。“快门”需要跟“光圈”结合在一起使用，因为“快门/光圈”这对组合解决的是技术问题，目的是获得一个“正确的曝光”，或者是获得一个特殊的画面。前者的目的是使画面清晰，看上去在视觉上“正确”，因为曝光不正确，画面就会变得灰暗或者太明亮，而后者意图让摄影体现出一种特殊效果，比如高速快门凝固一个快速移动的物体，让肉眼无法看清的对象能够清晰呈现，慢门则故意让运动对象变得模糊不清。
在历史上，技术缺陷或者利用摄影的技术拍摄的各种照片也层出不穷。比如人类历史上第一张被保存下来的照片，法国人尼埃普斯（Joseph Nicéphore Nièpce）拍摄的《窗外》，就是一张“技术上有严重缺陷”的照片。这张照片不仅模糊不清（感光材料用的是粗糙的沥青），还因为曝光了约八九个小时，让画面看上去左右两边都产生光影，这显然跟我们人眼看到的世界完全不同。摄影诞生之后，低感光度导致的技术缺陷存在着很长一段时期，人们一直无法凝固快速移动的物体。早期，即使拍摄一张人物肖像，也要专门制作一个固定头部的铁架。后来技术逐渐进步，这类问题逐渐解决了。这个所谓的“解决”，实际上是解决了高速运动物体的凝固问题，也就是说，不管物体运动速度多快，后来的相机都可以把它凝固下来。从凝固高速子弹，一直到今天可以每秒拍摄10万亿帧凝固光束运动（压缩超高速摄影），这既意味着技术进步的重要性，也意味着不同的时间控制方式可以产生各种效果各异的照片。因此，在这里“快门速度”跟“时间”这个体现哲学概念的名词可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尼埃普斯（Joseph Nicéphore Nièpce）:窗外
早期拍摄肖像需要固定头部
哈罗德·埃杰顿（Harold Edgerton）：子弹穿透苹果（Bullet through Apple）
压缩超高速摄影（compressed ultrafast photography）
但是在我们通常的认识中，照片中的所谓时间是指某张照片凝固了过去某个时间中的某一刻。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明室》文中所写的时间就是指这个。他不断翻看他母亲五岁时候的照片，忍不住文思汹涌。这种带有某种“记忆”性质的照片，唤起了照片被凝固那一刻到今天之间的一段关于时光的距离感，所有老照片都有这种特殊的味道。“那个时候原来是这样子的”，这种内心的感叹和比较，都是时间的距离感带来的。我们今天的照片依然会给下一代带来同样的感叹。罗兰·巴特甚至认为这也是照片的“刺点”（Punctum），时间属于一种特殊的“刺点”。一张无论多么普通的照片，经过时间的沉积之后，它就慢慢体现出一种时光的味道。
托马斯·苏文（Thomas Sauvin）的作品《北京银矿》（Beijing Silvermine）体现的就是时光的味道。他的这个作品不是他自己拍摄的，全部是通过二手市场收购来的民间照片编辑而成。当然需要注意的是，在《北京银矿》这个作品中，托马斯·苏文去除了黑白照片（思考一下，为什么？），时间段集中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本世纪初，照片全部是个人和家庭日常留念照片，没有选用其它的。因此这个作品有非常明显的意图，就是让观众看到距离今天尚不遥远，既熟悉又陌生的生活场景。这背后起作用的“刺点”就是时间。（我在《写给你的摄影入门（2）：如何判断照片的好坏》一贴里已经举了托马斯·苏文《北京银矿》的例子。至于为什么可以用别人的照片做成自己的作品，这方面的知识要放在后面去解释。）
托马斯·苏文（Thomas Sauvin）：北京银矿 类似的作品还有叶景吕的个人留念照。叶先生到照相馆拍照片给自己留影，从清朝到民国再到解放后，每年拍一张，时间跨度62年，这几乎成了他个人的一种行为艺术。叶先生的出发点并非为了艺术，但是62张照片恰恰组成了一个非常好的艺术作品，因为观众从这62张照片中看到了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变化。
叶景吕个人肖像 在摄影中，关于时间的理解不仅仅上面所讲的，它还有另外一个概念，也就是“每一张照片中都保存着一段长短不一的时间”。这个认知非常重要，它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时间在摄影领域的多重性内涵，它甚至能够改变你对某些照片的理解。 约翰·萨考斯基（John Szarkowski）说：“在已有的各种图像形式中，唯有照片只记录当时被制作时的那段时间。”其实电影（视频）中也有时间概念，但是电影中的时间概念跟摄影中的时间概念不太一样。在电影中，时间虽然是被剪辑和浓缩过的，但实际上模仿的是现实中的时间流，一种无限流动着的时间，它通过每秒播放24帧的照片来达到模仿的效果。但是摄影是从通过观看单帧的方式来理解的，因此，照片的时间性体现在每一张照片的内部上。如果仅仅从图像的表面看，照片跟绘画实际上没有什么区别，都属于静态视觉作品，然而，绘画中的画面是一笔一画逐渐构建起来的，而照片的画面是相机通过某一个快门时间直接凝固下来的，照片在此跟时间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埃德沃德·迈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拍摄的马以及根据照片组合成的电影效果 我们来看两组拍摄于室内空间的摄影作品，比较一下它们之间的差异性。一组是德国摄影师康迪达·赫弗（Candida Hofer）关于博物馆，图书馆，国家档案馆或者歌剧院的建筑公共空间的作品，另外一组是日本摄影师杉本博司的《剧院》系列。这两组作品拍摄的对象都是公共空间，但是作品的“看点”完全不一样。 康迪达·赫弗要让观众观看的是这些公共空间内部的细节样貌，以此来反映时代在建筑物内部的文化特点。而杉本博司的《剧院》，观众实际上看不出公共空间建筑装饰物的细节，画面中的视觉焦点是剧院中间的一块没有任何内容的白色屏幕。换言之，《剧院》的“看点”不在画面内部，而在于画面之外。因此观看这个作品需要了解杉本博司的创作语境。
康迪达·赫弗：公共空间
杉本博司的：剧院系列 这就是很多当代摄影作品跟现代主义摄影的区别所在：作品在画面内部并不能有效自洽，观众必须到画面之外去寻找整个作品的闭环。传统摄影的创作动机包含在作品内部，画面描绘了什么，观众接收到的就是什么，所以容易“看懂”。但是今天的很多当代摄影就不太一样，画面是创作者思考的“剩余物”，作品想表达的在画面之外，观众想要理解这样的作品首先需要了解创作者的语境是什么。在杉本博司的这个作品中，作者描述了背后的时间因素：每一张照片都按照整部电影的播放时间进行曝光。这就意味着一张照片内部包含了大约1.5小时的时间。换言之，照片中已经完全过曝的白色屏幕中散发着1.5小时时间的能量。观众观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张照片，他的心底会充满1.5小时时间所带来的震撼。单纯从实现画面的技术上讲，杉本博司不用曝光1.5小时就可以达到一样的画面效果，但是他一定要把整部电影放映完毕，这里还体现行为带来的艺术效果。 摄影初入门的新手经常通过“快门”的时间概念来“炫技”，最后留下的是技术带来的效果，而不是思考带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