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德·希多:光线与暗箱|戴维·卡帕尼
《夜晚的房间》 托德·希多(Todd Hido),1968年生于俄亥俄州肯特市,他是旧金山湾地区的艺术家、职业摄影人与摄影书制作人。在过去的25年,希多将镜头对准美国城郊地区,拍摄了一系列视角独特、直指人心的作品。他对照片排序的高超掌控,以及对叙事性图像制作的迷恋,使得作品叙事完全符合观看者对架构的自由想象。 出版于2016年的画册《亲密距离》(Intimate Distance)既是希多的视觉传记,也是其全部作品的总结。本文是英国知名作家、策展人、影像评论家戴维·卡帕尼(David Campany)为画册撰写的导言,卡帕尼以散文式的笔调介绍希多的作品,并独辟蹊径地分析其照片独特的电影感染力。
托德·希多,2013年 托德·希多:光线与暗箱 文 | 戴维·卡帕尼 人生始于中途。诞生是事物之始,而后,人因经历成为艺术家。我会告诉你,托德·希多,1968年生于俄亥俄州的肯特市。我会告诉你,他热爱滑板与自行车越野,从而接触摄影。他也会告诉你: 人在滑板、骑车或者做其他拉风的事情时,它们仅持续数秒,因此,他们必须记录,这才是本质。在跳跃、变戏法时,需要记录。用什么记录?摄影。这是自然而然的过程。记录所做之事,并与他人分享。这就是我的开始。我想拍下朋友,于是拿起了照相机。 正因为这些出众的“跳跃、变戏法”快照,希多成为同代人中最受尊崇、最具影响的摄影师之一。对于拿起照相机、感受摄影之人,其初衷往往复杂,简单的传记难以解释。若你恍然大悟,发现照相机才是真正的表达手段,倒不是因为它给予勇于重新开始的机会,而在于它是描绘无声的生活经验的方式。拍照常是察知的行为,它与存在之物产生共鸣。存在之物可能是直接经验,可能是电影、画册、音乐或小说,但我们无从准确地知晓。在看其他人的照片时,我们做着相似之事:由难以忘怀的过去回应现在。人生始于中途。 20世纪初期,电影方兴未艾,摄影尚未肩负现代使命,青年艺术家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及其朋友、作家雅克·瓦谢(Jacques Vaché)在法国南斯(Nantes)的众多电影院度过下午。他们意图明确地看电影,浮想联翩。当电影的结局浮出时,他们极度活跃的思维急转直下,这是无聊的第一个暗示。大众电影便是如此,有时,数分钟即可猜到结局。此时,他们起身,摸黑至出口,前往下一家电影院,进入黑暗,辗转往复。 它是某种即停即始的蒙太奇,诗意、甚至激进。布勒东与瓦谢虽被偶遇束缚,但镇定自若,在心理印象的积累之外,他们没有确切的目标,这影响了后来的作品。(二人的想法迅速诞生了超现实主义。)他们在愈加难以辨别图像(来自其他地方的自己图像)的文化中评述图像的梦境。思维中的图像从不真正属于任何人。无意识不能分辨作者、起点或终点。对于想象界,共鸣与不安是问题所在。 一个世纪后,此类蒙太奇仍然是诗意的,但它似乎不再激进。现在,身处注意力分散的时代,在网站的频道、点击间跳跃是日常行为。但当下,从自己或他们的碎片中组合创意的生活比之前更加重要。有人认为,现在,仅剩创意的行为。 或许,布勒东、瓦谢避免这样的结论。他们更喜欢从中途开始,永远推迟结果。在观看叙事电影时,情节与结尾会左右我们的体验,但我们不会因此记住它们。我们会想起不可预测的细节、片段:短暂的联系、清晰的场景、颜色、空间、姿势、纹理、航线。在记忆中,电影图像与叙事职责无关,并恢复模糊性。叙事是让图像进入轨道的助推器,从而无拘无束地盘旋在脑海中。 1974年,伟大的摄影师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举办讲座。与同时代的其他艺术家一样,埃文斯一生都是电影爱好者,当问及他还在看哪些电影时,他提到罗伯特·奥特曼(Robert Altman)的电影《漫长的告别》(The Long Goodbye)与《麦凯比与米勒夫人》(McCabe and Mrs. Miller)。他疑惑,如果它们都由同维尔莫斯·齐格蒙德(Vilmos Zsigmond)拍摄会如何。埃文斯认为它们是“杰出的摄影”,令他受益匪浅。 影响来自不同的媒介,它无处不在。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或者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的某一句子或许会震惊我们,它们具有匹敌快照的力量。一个乐句或许会像图像一样跳舞,一个单词或许会与另一图像产生不可言喻的视觉关联。作为单一图像,电影的某一帧比它在故事中的作用更有生命力。 静态摄影不受叙事的桎梏,因为其本质在于被发现之物的物性,它仅在描述与建议中解决。更进一步,它的沉默、稳固与言说世界之喧嚣迥异。甚至,谨慎、按序排列于书中的静态照片总有临时感,每张照片的特殊处被诸多开放的问题巧妙化解。如果这张照片放在另一张照片的旁边,将发生什么?如果下一张照片从沉思变成激发好奇心或者政治的迫切,会发生什么?如果尺寸的变化导致注意力的转变,将发生什么?如果脏兮兮的陌生风景让你想起陌生女人的脏眉毛,又会如何? 画册中的好照片是“杰出的摄影”,正如记忆中的一帧电影画面。 书中照片均创作于过去的25年。其间,托德·希多几乎同时拍摄不同类型的照片。待到项目组照的轮廓清晰后,希多会出版画册,并同时展出印刷品。不过,书中照片来自他的全部作品,覆盖之广、之深,并以时间顺序排列。它不是回顾,相反,它更像小说家翻看手稿或者电影制作者回到剪辑室,它暗示摄影师的成长与创作过程。我们受邀观看希多如何在主题与专注之间徘徊。正如书名《亲密距离》所示,你会在书中发现亲密的行为,也会发现模糊的距离,正如先前的《寻屋记》(House Hunting)、《分岔路》(A Road Divided)、《漫步》(Roaming)、《二人之间》(Between the Two)、《郊区》(Outskirts)。希多四处漫步,寻找,返回。 若书中的照片及其编排呈现叙事性,这是因为它们暗示了隐秘的故事与可能性。这些线索来同观者、希多,也可能来自电影、文学,因为它们是个人经历。希多是狂热的电影爱好者,他说过,自己家里的电视机总在播放。画面慢慢渗入,留下痕迹,但连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他缓慢地创作,照片中存留按下快门的瞬间,它们与优秀的摄影一样。当作为图像的世界与模糊却显著的事物相互呼应时,灵光一闪,照片诞生。希多的图像是繁华的,里面填充了各类事物:风景,小径,标牌,郊区,室内,服饰,面庞。但它们带来同样强烈的印象:真实、虚构的世界永远不会被填满。每张图像的内容丰富,但这远远不够。对于色彩斑斓的河流,对于凝重的氛围,希多是节制的抽象艺术家。 照片中会出现空无吗?它需要什么?公路旅行可以仅由地平线、电话亭勾画。郊区的混乱体现在房地产手册的楼盘上,它被纳光灯照亮。门牌号216的门,佚名的旅馆房间,随意坐落。房间中的年轻女子,面露希望、恐惧、遗失、欲望。你满怀憧憬时,它便填满了;或许,无意识早已如此。 书中的图像,司空见惯。希多非常自信,照片中的场景来自他的亲身经历。他的照片证明在多数美国文化中,主题仅在其影响中产生作用。想一想篱笆,它永远存在于美国文学、电影与摄影中,因为它可以随意解释。想一想马克·吐温(Mark Twain)的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1876年)第二章中的篱笆。“汤姆提着一桶石灰水,拿着一把水柄刷子,走在人行道上。他打量了一下那篱笆,满心的快活都没了,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忧愁。三十码长的木板篱笆有九英尺高。在他眼里,生命似乎变得空洞了,而活着只是个负担。”
《寻屋记》,封面图 由于篱笆用作希多2001年画册《寻屋记》的封面,他对篱笆的个人解释便成为整体作品的某种象征。这张照片使之前关于篱笆的记忆涌出。它的构图带有19世纪插画的简洁性,它描述的建筑存在了数个世纪。色彩,魅力,不同情绪的无穷变化。与所有的美国篱笆一样,它引人注意。在房屋的窗帘背后,正发生什么事情,也或许没有:床头灯的暖光照亮房间,另一房间由更温暖的电视屏幕光照亮。在此,没有上演戏剧。相反,我们看到再现本身的戏剧、或者摄影本身的戏剧。 照相机是光线穿过的暗箱。光线通过小孔,在感光膜上形成颠倒的图像。光线或过于明亮,或过于昏暗,但可以由光圈、快门速度、胶卷的感光度调整。类似的暗箱在希多的作品中随处可见。白天,他拍下黑暗、幽静、抵挡阳光的房间。夜晚,房屋变成发光的暗箱。 翻阅这本画册,就好像从一个暗箱进入另一个暗箱,感受光线如何被发现、调整,如何引人思考。洒落的光线充满或冷漠或残酷的情感,正如它所照亮的人生。在照片中,一张彩色床垫支撑着疲倦房间的窗户。明亮的阳光照到它的边缘,渗入空间。可以看见,光线是一股力量。它能被利用,甚至用火或电产生,但它带有力量,具有流水之美。在房间中发生的任何事,可以在照相机中得到回应,那里可以制造图像。房间先于照相机而存在,但没有照相机,你不会看到它。希多进入房间,冲洗潜在图像的底片,离开房间,进入光线。其他的所有事情让照片成为希多或者观者的臆测之物。 对于希多的某些风景照,他将车当作暗箱。他在乡村路上前行,在无尽的远景中逡巡,希冀捕获光线与形式的显现。许多“公路旅行”摄影师谈过他们的挡风玻璃如何变成电影的宽屏,它是调整帧位的装置。希多的挡风玻璃不仅如此:在他的照片中,可以看到漫射、折射的景色。玻璃也捕捉希多的呼吸,在他面前,凝结成瀑布。他拿着照相机,坐在车里,望向外面,按下快门,暗箱中的暗箱。 1975年,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发表了一篇完美的短文《走出电影院》(En sortant du cinéma)。它的主题是电影结束时产生的愉悦却奇怪的感觉。我们的身体必须苏醒,“有点迟钝,被裹得严严实实,感到阵阵寒意,”正如他所说,“平静、慵懒、安详:懒洋洋得像一只无精打采的猫”。我们的思绪也必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种现实到另一种现实。我们需要时间调节。这是能够传递的珍贵感受,但我们很少严肃对待。巴特这样做了。离开昏暗之地的感受会非常戏剧化。(或许这正是布勒东与瓦谢热爱或者害怕的地方,也是促使他们选择离开的时机。)在电影院观看电影,你会忘记身处何地。陷入幻觉,装置消失无踪。在电影的最后,在精神上再次回到环境,再一次察知电影院,最后离开。 在静态摄影中,这不会真正发生,它没有怀疑的类似悬停。是的,照片或画册会让人身临其境,但不是电影感。其中的愉悦非常不同。看照片时,我们从不会“迷失自我”。在画册中,这是从一张照片到另一张照片的精神运动,它会产生意义,但你不会忘记自己的地方。与其他当代摄影一样,希多的照片引人入胜,但它是不断变化的排序所带来的愉悦。我们只会被另一张照片吸引,陷入它的想象深度。不同于叙事电影,画册可以感受到他人的感受,理解愉悦与意识的混合,正如他们的感觉。 在拍摄电影前,导演或采景人员常会拿着照相机寻找拍摄地点。如果你曾看到现场勘察的照片,会察觉他们奇怪的地位。它们是资料、地点的记录,但他们也发出邀请,或猜测尚未发生但可能发生之事。一张好的地点照片会离开空间,寻找想象的投射。在我看来,希多的风景与郊景具有这种性质。相似感会出现在由星探拍摄的演员肖像照、时尚模特儿的初选照片、时尚杂志的选秀栏目。看一看书中希多的孤独女子照片,在每张照片中,都会有一次邂逅,照片是显而易见的结果,不过,它是什么?谁在那里?运动员、明星或没有剧本的临时演员。 希多的许多照片带有这一特性:回顾与憧憬、事实与希望、存在与可能。他说道,“照片是记录者,但印刷品是画家”,他证实了这点并指出,这一效果根植于照片之中。它是不断平衡的动作,避免“事物”的情感与廉价的表演情节。 但在现成照片中,又是什么强调希多照片的顺序?它们似乎来自被遗弃的家庭相辑,它们也表达了这一特性。它们来自确切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它们的未来无法确定。现在,对于我们,它们找到了休息处,在那些风景、肖像中,元素的混合让人兴奋。但谁知道呢?它是照片漫步、重组的本质。 希多也漫步。他重新整理照片,摊开,任意选择。回看的价值巨大,风险也相伴而来。摄影师深谙此理。希多在拍摄一张二十五年前或去年的照片时,会真正知道他是谁吗?按下快门的最佳时刻是何时?现在与任何时刻都一样好。真正起作用的是,真诚与回顾的强度,承认无法知道自己的动机。在印刷品中,这样的选择是确切的。发现顺序,密封装订。即便如此,对于所有不变的外表,对于所有停滞的时间、历史的重塑,一切在照片周围浮现;或快或慢;它被卷入。正如希多所说,“无论我完成什么,我只管继续前进。”这本画册正是这一旅程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