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谁是凶手

嘉庆时期，广西不少地区还比较贫困落后，在它东北部的灌阳县，虽然山地多，人口少，但气候温和，雨量适中，盛产各种果木，也宜于农作物的生长，因此经常有邻县的百姓陆续迁徙到这里来，傍山而居，渐渐形成几个阡陌相通、鸡犬之声相闻的自然村落。

有一年，有个四十多岁名叫王乙的人，只身来到北山坳，盖起一间茅屋住了下来。他在屋前开出半亩多地，种上粮食和蔬菜瓜果，还经常上山打些柴火，挑到山口外去换回一些日常用品，生活倒也并不欠缺什么。

日子一久，人们发现王乙有个侄子名叫王大，每年总要进山来看望叔父几次，每次住上一两天再走，因此近山的居民几乎都认识他，但由于很少交谈，谁也不知道他的家在什么地方。

有一次，居民们发现好多天没见过王乙的踪影，感到很奇怪，就让一个小伙子李甲去北山坳看看。李甲来到草屋前推开门进去，只见一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但脑袋却不知哪里去了。他顿时吓得脸无人色，拼命跑回来报告大家。人们跟着他到现场察看，从死者的衣着上认出就是王乙，但大家一起商量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有个处世经验比较丰富的老头张成说：“这北山坳就住着他一个人，凶手进山出山谁都没有看见，要是报告官府，咱们恐怕都脱不了干系。衙门里那些公差一来，你都得管他吃的喝的，临走还要拿钱打发他，万一不小心怠慢了，马上就会祸事临头。”

另一个中年汉子奚耕说：“那依您看该怎么办呢?”

“现在王乙的亲属不在，咱们作为邻居，一起凑些钱买口棺木把他就地埋了，也算是做件好事吧。日后即使王大来了，咱们大家担着，就说王乙是暴病身亡，谁也不要把实情告诉他。他落得心地清净，还省了一笔丧葬的费用，恐怕连谢都来不及，难道还会开棺验看不成?”

大家听了都表示同意，于是很快凑足了钱，推派几个人负责筹办，两天之内就把尸体收殓入棺，安葬在屋后的一块空地里。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王大又进山来看望叔父。张成见后，马上和奚耕等把他请到家里，对他说：“你叔父已经在一个多月前突然发病去世，因为我们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无法联系，只好大家凑钱把他入土安葬了。

王大脸上立即露出悲伤的神色，请张成等带他去墓地。来到王乙墓地，他伏在坟上大哭一场；接着回到叔父的住屋里收拾了一下遗物，便告别邻里们下山而去。

谁知几天以后，王大又挑着一副担子进山来了。这次，他把叔父那间茅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摆上带来的酒菜，邀请张成、奚耕等几位筹办叔父后事的邻里去喝几杯。有些人起先再三辞谢，但由于盛情难却，最后还是全部去了。席上，王大向大家一一敬酒，极口称赞他们急公好义的美德。到了将要散席的时候，他忽然起身对客人们说：“家叔一生孤苦伶仃，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不忍心让他死后魂魄羁留在此，所以准备将灵枢运回家乡安葬。”

在座的人听了这一番话，顿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还是张成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劝道：“俗话说：人生如寄，入土为安。令叔迁来北山坳将近三年，这里是他临终归宿之地，现在既然已经安葬，就不要再去惊扰他了吧。”

其他的人也乘机纷纷相劝，但王大坚持不肯。最后，他从屋角拿出铁铲和镢头，硬是拉着奚耕和他一起去王乙墓地挖土起棺。众人怕执意反对会更引起他的疑心，只好跟着他去帮忙。棺材被抬出地面，扛到屋内停厝，王大又对大家说：“家叔一贫如洗，不知收殓入棺时穿的什么衣服?”

说罢就想打开棺材察看一下，慌得众人连忙上前劝阻。但王大不由分说，用力掀开棺盖，只见棺中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他立即变了脸色，对着四周惊惶失措的人们说：“我叔叔的头呢?难道你们就是这样把他收殓的吗?”

这时，张成等人见无法隐瞒，只好把当初发现尸体的情况如实告诉了他。王大听了，不由放声大哭起来，过了片刻，他强忍悲痛，哽咽地说：“照此看来，家叔实在死得不明不白，我必须上报官府，请求彻查，那就少不得要连累各位了!”

众人见王大翻了脸，感到又惊又怕，张成只好向他求情说：“我们与令叔无怨无仇，决不会谋害他。当初发现他的遗体也确实是这样的。由于无法同你联系，又担心官府横生枝节，所以才仓猝地收殓入葬。现在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大家愿意出一笔钱给你，一来可作迁葬之费，二来也能弥补一下你的损失，请你看在大家与令叔三年邻里的份上，就这么私了了吧!”

王大起先不肯同意，经不起大家一再恳求，只好勉强答应，但他又问张成说：“你们打算出多少钱?”

张成和奚耕等估算了一下人数，又低声商量了一会，对王大说：“你知道，我们从外县迁来的人，日子都不宽裕，今天有些人没来，但我可以代为作主，一定劝他们承担自己的份额。按照人家计算，大约可凑足二十两银子给你。”

王大听了，冷笑一声说：“难道我叔父的一条命，只值二十两银子”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至少得二百两银子!”

众人一听，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作声。最后，奚耕走上一步，摊了摊两手说：“这么大的数目，我们就是倾家荡产也拿不出啊!”

“既然如此，那我们只好公堂上见了!”王大说罢，便撂下棺材，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第二天上午，灌阳县派出几名差役，在王大的带领下来到北山坳。他们验看了棺中的无头尸体以后，就把就近的十几家户主传唤来，一起带往县城。

灌阳县令蔡镇听了王大的控告和差役们的汇报后，认为北山坳只有一条通道上下，王乙的情况除了那些就近的邻居，也别无人知道，因此凶手一定就在他们之中。加上这些人当初发现尸体后故意合谋不报，更激起了这位县老爷的怀疑。于是，蔡镇从一开始审讯，便声色俱厉地逼着他们交代杀人的罪行。追问了好几次，见无人招供，立即下令用严刑拷打。四五天下来，差不多每个在押的嫌疑犯都被打得臀部鲜血淋漓，特别是奚耕生得体魄健壮，又敢于出头据理为大家辩解，更加受尽酷刑的折磨，一条小腿骨被夹棍夹断，几次昏死在公堂上。最后，年老的张成实在不忍心看他再受苦，只好供认是自己杀害了王乙。蔡镇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害王乙?”

“小老儿知道他有一笔积蓄，因此见财起意，才把他杀死的。”

“你年近花甲，身体又单薄，怎么杀得了他呢?”

“小老儿跟他相熟已非一日，有空常去闲聊，那天特地带了一坛好酒去和他对酌，把他灌得酩酊大醉，便用斧头砍死了他。”

“王乙的头现在哪里?”

“是我砍下以后，丢到离屋外不远的山沟里去了。”

蔡镇审讯完毕，立即派两名差役赶到北山坳去寻找王乙的头颅，谁知找了整整一天，始终没有发现。接着，他们又去张成家搜查，只搜到十多两银子的积蓄。差役回来报告后，蔡镇又再三用刑逼问张成，张成只是一口咬定自己杀了王乙，其他便不愿多说了。

这件无头尸案审了二十来天，张成和奚耕终因受尽酷刑，伤势过重，先后惨死在监狱中。两家亲属被通知进城来收尸时，悲痛得呼天抢地，大喊冤枉。奚耕的母亲和妻子哭倒在衙门前，引得许多围观的百姓都陪她们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在这种情况下，凶手根本无法落实，案子也就被搁置了起来。

转眼过了半年，蔡镇任满离职，有个名叫杜岳的官员前来接替他担任灌阳县令。杜岳手下有位幕僚刘世澜，为人正直，治狱经验非常丰富。他来到灌阳后，就听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在议论北山坳的无头尸案，立即请示杜岳，把案卷调来仔细翻阅推敲，然后对杜岳说：“此案疑点很多，必须重新审理。”

杜岳问道：“你发现了什么问题?”

“王乙的邻里已有两人被拷问致死，除了张成供认自己是凶手以外，其他无一承当。张成交代杀人是为了图财，但从他家中只搜出了十多两银子。他说王乙的头颅被抛进屋后的山沟，结果也没有找到。可见他的口供是严刑逼出来的，真正的凶手不应当再从这些邻里中去寻求。”

“依你看，下一步该从哪里着手呢?”

“我看王大这个人倒是值得怀疑的。他不像有财力把叔父灵枢运回家乡安葬的人，却偏偏要这样做；棺木出土以后，又当着众人的面坚持开棺验看。这说明，他肯定预先知道棺材里是一具无头的尸体。就凭这一点，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怀疑死者是他所杀的呢?”

刘世澜见杜岳微微点了下头，便又接着说下去：“此外还有一个疑点：尸体没有脑袋，怎么能知道他肯定是王乙?邻里们把他埋葬以前，有没有经过验证呢?”

杜岳听了，不由连连击掌称是。他吩咐差役把在押的邻里带到堂上问道：“你们发现尸体以后，怎么知道他就是王乙?有谁察看过死者的身体吗?”

这时，李甲首先回答说：“尸体是小人第一个发现的，当时我被他吓得半死，拔腿就逃，哪里还敢近前去看。”

其他的人都说：“我们谁也没有跟王乙有深交，只知他的外貌，只识他的服饰。没了脑袋，即使察看身体也辨不清真假，大家只从死者的衣裤上判断是王乙罢了。”

退堂以后，杜岳把讯问经过告诉了刘世澜。刘世澜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从王大身上打开缺口。”

于是两人仔细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开堂，杜岳派差役把王大传来跪在左面，在押的邻里们跪在右面，公堂两旁肃立着几十名隶卒，堂下陈列着各种刑具，然后严厉地说：“这件案子，本官已经调查清楚。今天准备当堂审结，如果有谁不如实招供，我就叫他死在严刑之下。”说罢，向堂下高呼一声：“大刑准备好了没有?”

几个隶卒立即去把刑具抬上堂来，用手抖得铁链丁当直响，齐声回答道：“准备好了!”

曾经深受酷刑之苦的邻里们，一个个吓得浑身战栗，面无人色。王大虽然故作镇静，也难免两腿瑟瑟发抖。这时，杜岳一拍惊堂木，问跪在堂右的人们：“王乙的头到底在哪里?”

大家立即号哭着说：“我们实在不知道啊!”

杜岳点了点头：“嗯，你们确实不知道。”他突然转过头去，喝问跪在堂左的王大：“我看，你知道!”

王大猛地吃了一惊，瞪大两眼，连连摇手说：“不，不，小人不……不知道。”

杜岳见王大张口结舌，便厉声斥责说：“是你杀的人，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王大低下头来，仿佛失去了辩解的勇气，只是无力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没杀……杀人......”

“你家里很穷，根本没有钱把你叔父运回家乡安葬，为什么偏要这样做?你明明知道棺中是具无头尸体，却偏要打开察看，这是什么原因?”

面对这一连串的诘问，王大根本无法回答，杜岳便顾视堂左的隶卒说：“给我用刑!他就是杀害叔父的凶手!”

王大听得铁链当啷一响，立即扑倒在地，不断头哀叫道：“老爷息怒!我叔父没死，他还在啊!”

堂下的人发出一阵惊呼，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杜岳起先也是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问道：“我本来就知道王乙没死，他现在哪儿?”

“现住在小人家里。”

“你家在什么地方?离这儿多远?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小人家在兴安县西林乡，离这儿将近一百里路，家中还有妻子和一个年幼的男孩。”

杜岳审讯到这里，便吩咐差役把王大押进监狱关押，回头对邻里们说：“这些日子来，苦了你们了。”

受冤的邻里们这时真像恶梦初醒，纷纷含泪叩头感谢，有的忍不住伤心地哭泣起来。杜岳又说：“现在你们虽已洗清冤屈，但不找到王乙，此案还是不能了结。有谁认识他，请带着差役去把他捉拿归案。”

李甲和另一位中年人周勉立即表示愿意前往。于是杜岳当堂请刘世澜起草一封公文，命驿骑火速发送到兴安县；同时另派四名精干的差役随同李甲、周勉直接奔赴西林乡。次日黎明，差役即响了王大的家门，出来开门的正好是王乙。在李甲、周勉的指认下，他无法隐瞒，当即被押解上路。到达灌阳县时，全城百姓竟万人空巷地拥到街路两旁来观看，纷纷指点着呼喊道：“王乙被抓住啰!”

“这家伙诈死潜逃，害苦了邻里，还屈死了两条人命哪!”

在最后一堂审讯中，王乙和王大终于交代了合谋杀人的经过：半年多前的那天午后，天空突然下起雨来，王大正好来看望王乙。由于雨势较大，近山的居民都关上门呆在家里，所以没有看见他。到了黄昏时分，忽然有个身背包袱的单身男子匆匆走进北山坳，敲门进来请求借宿一夜。王大见他包袱沉甸甸的，估计带着很多钱财，叔侄俩便合谋把他杀死，给他换上王乙的衣服，并割下头颅掘地掩埋，然后拿着包袱连夜逃往兴安老家。过了一段时间，王大不见动静，便特意进山来摸一下虚实，他听邻里们误认尸体为王乙而凑钱私埋，没有上报宫府，便动了敲诈勒索的念头。谁知他过于贪心，二百两银子要不到手，竟不惜诬陷无辜的邻里，致使张成、奚耕含冤身亡。幸亏蔡镇任满调走，新任县令杜岳在幕僚刘世澜的协助下，发现疑点，出奇制胜，终于破获了这起轰动全县、曲折迷离的无头尸案。

(据《清稗类钞·狱讼类》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