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夜点心
从前,我外婆家所在的上海老弄堂附近,有家简陋的大饼油条店。每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时,这里已是炉火通红,香气扑鼻了。
小时候,外婆带我去小菜场买菜,每经过那里,我总会缠着她给我买一只甜大饼解解馋。“好吃吧?”这时候外婆就会笑着问我。“好吃。外婆,你也咬一口。”我一边回答,一边把大饼举向外婆。“你还是自己吃吧,省得馋外公的夜点心。”
外婆所说的“外公的夜点心”,其实也是这种大饼。不同的是,我吃的是刚刚出炉的热大饼,而被我外公当作夜点心的大饼,是那些大饼摊头卖剩下来的冷大饼。
我外公有在晚上睡前吃点东西的习惯。听外婆说,这是因为早年外公在银行做事的时候,经常要熬夜工作到很晚才能休息。这时候就需要吃点东西了,不然他的胃病就会发作。
当时,我外婆家的经济状况还过得去,外公夜点心的种类,据说也蛮多的,西式的,有面包、牛奶;中式的,有馄饨、生煎、小笼汤包、阳春面;奢侈的时候,还会有冰糖炖蹄髈、莲子银耳羹、红枣桂圆汤等等……不过,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从没见过外公的夜点心有这般丰富。我只是偶尔会看到外公在夜间拿着大号搪瓷杯,到深夜才会打烊的饮食店里去买一份阳春面,或是小馄饨回家来吃。
我能够和外公一起在夜晚分吃面汤、馄饨的机会不多。因为在多数日子里,外公在睡前享用的所谓夜点心就是那种冷大饼。他的吃法很简单,但却有一种仪式感。尤其是在寒冬的夜晚,他靠在床上读完了《解放日报》《文汇报》,还有一份我舅舅订的《参考消息》这三份报纸后,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这时候,他就会披衣下床,叫外婆带着我一起走到后楼,只见他从菜橱里摸出两只冷大饼来,然后,他将大饼剪成了大小不一的菱形状饼块,并分别放在两只外黑内红的汤碗里,再加些绵白糖,撒点金桂花,接着,就冲入滚烫的开水,泡成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烧饼。
那干硬的大饼面块,在开水的浸泡下,发出轻微的咝咝声。我倾听着这悦耳的声音,看着在袅袅升腾的热气中,渐渐变幻着的饼块形状,像百合花瓣,像金桂树叶,像散发出甜香味道的米黄发糕……
寒冬的夜晚,刺骨的北风在窗外 呼呼作响,远处隐隐传来海关钟楼悠扬的钟声;室内,我们祖孙仨人围坐在挂灯温暖的黄光下,一边随心随意地漫聊,一边品尝着热乎乎的汤烧饼。这时候,外公的样子会显得非常的怡然自得,他常常会举起筷子指着窗外,不无感慨地说道:“这么冷的天,有热乎乎的夜点心吃,已经足够知足啦!”这时,外婆就会善意地嘲笑他:“是呀,连做皇帝也没有你开心噢!”
我那时年纪小,只惦记着能否分吃到外公的夜点心,对他在冬夜里享用这寒酸夜宵时的那种惬意满足的心情还完全不能理解。
屈指算来,我外公外婆离世已有近四十个年头了。但如今每当我偶尔在街头小吃店里吃到大饼、油条、豆浆、这些老上海人爱吃的早点时,我依然会想起外公的夜点心,想起我和外公外婆在冬夜里一起分享这份夜宵时的温暖情景。
选自《 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