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蝉人(红豆)(晓秋)

2021-04-13 04:18:24 红豆 2021年3期

晓秋

立夏前,天气已燥热。绿得漫无边际的杨树林里,蝉声响起,像初成长的蝉,试探自己的嗓音,胆怯、急促,带着些惊喜。这样的蝉声没那么尖利,实在无伤大雅。但对燠热的天气来说,几声车鸣都令人精神崩溃,再有蝉声悠长,不免更添几分烦躁。人不如意时,随你什么物件、什么声音都显得多余。

还好,只热几天又转凉了,杨树林下凉爽得很,一色的翡翠绿,让天色变得多义了。那几声试探的蝉声,并未得到更多蝉的应和,像是知道时节早了,还不到它们的出场时候,几声过后悄然息声。这个树林除张扬的绿色密布和几朵努力不退场的月季外,便只有我们像人间的大蝼蚁,埋头把平日不肯启动的行动变得如同机器,勤勉、机械。也是知道,再过不久就不再有这么爽快、利落的天气了,暑气密不透风,你的心不能痛快地舒展,你的每一丝呼吸都滞重不堪。这个时候即使绿色浓重得像一锅搅不动的糖稀,那热也依然努力地穿透叶片的根根经络,嚣张地附着在裸着和未裸着的肌肤,同时渗透到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那种热不息不休。這个时候的蝉声便要铺天盖地唱起来,即使在城市密布的建筑群里,只要有树的地方便不绝于耳,令人无处逃避,其嚣张之势只能在听闻之后以常态视之并接纳。一种生物的存在,凸显的是生态的多样化,与它们共存才能共生,没有规定一个环境只是人类的。不要说蝉与蝉声,就是任何事物都有存在的道理。

蝉也有它们的敌人,而且对于这样的敌人,就如同我们对它们无可奈何一样,它们也是无可奈何的。这不是天敌互存互生的关系,而是后来的衍生。

我们每天去散步的地方,是一片被开拓出来的场地。早些时应该是村庄吧,后来村庄迁了,地上冒出另外模样的建筑,新的建筑节约空间,留出一片空地来,种树、铺草、养花,很快绿荫如盖,成了城市里最具活力的装饰之一。没两年栽种的树张开了,蹿长的速度惊人,好像不惊人就对不起这偌大的一块地,对不起对这片地抱有的期冀和热望。这块地变成了林地,紧挨着西四环,茂密的林荫吞噬着从四环的某一路段汹涌而来的尘嚣和喧哗。一块林地并不绚烂,最是普通的样子,像素颜的女子,自然清新。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不喜繁华却亲近素朴,便在每日黄昏来临之际,换一身宽松些的衣衫,在林地中或走或跑或停留。偶尔还有人举着一根长鞭,貌似很有功夫地左摔右劈,在空中摔出切割旁人神经的锐利声响。时不时也有退休的老人拎来音响,端着麦克风,一腔美声唱着风格相近的红色歌曲,再就是《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了。在劈出的几处空地上坐会儿,看看天边的云彩,擦身而过的人,听听风吹柳叶的哗哗声。风也穿过层层的杨树、楸树、李树、桃树,还有几种灌木,在空处穿梭——那空处,也不尽然都是空,有零星的几排铁质座椅,还有一个昂然挺立说不出什么造型又有着什么作用的铁塑。一个休闲、锻炼的地方。

这样挺好,夕阳正沉落,酷热还在,却不再火一般炽烈,黄昏静谧、恬淡,水一样漫溢开来。趁着天色未黑,蝉声商量好了似的,迭次而来。再不是试探式的羞怯、胆小和谨慎,虽不过几日之隔,却已经是成年的蝉了,音域宏阔,中气十足,一旦开足马力,声嘶力竭,一副不竭不休的气势。人与蝉声,相处久了,彼此无奈,只能彼此接纳,没有蝉声的夏天,就像没有冰棱的冬天,其实都是有缺憾的。这么一想,蝉慢慢也就变成林地的一部分。有,不嫌喧闹;缺了,也不就单纯地清净了。

忽然某天,多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每年夏天都会有一段时间在林地蝉声密集的地方出现。林地是开放式的,往来这里的人很多,每天遇到的和每天新加入的人并无界限。这忽然多出来的男人,原本也并不被记住,他的样貌或是服饰,在这个不需要语言互动的地方被无限制地忽略着。之所以记住他的存在,是他与在这里闲步、快走,与跳舞或唱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像是一个职业化的来者,每次都挎着一个布袋,手执一根细长竹竿,在蝉声最嘹亮的树下立定。一会儿,听到清亮的一声蝉鸣忽地嘶哑起来,像折断的枝杈,撕裂的毛糙,尾端带着波浪形的振颤,是挣扎,也是不甘,而后嘶鸣声收紧、停歇。像是感受到这突如其来断裂的嘶鸣带来的不安气息,周围枝头上的蝉声也先后噤声。这一片声息中的空白,如同黑夜里的一束光晕,黑白分明而又含混。

是的,这个男人是来捕蝉的。捕蝉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职业,我暂不知晓。男人对蝉的偏好和捕捉的机敏与灵巧倒有着职业化的熟练,他只要待定了哪棵树,一伸竿便必定能听到蝉声嘶鸣的挣扎与振荡。通常也就半个多小时吧,男人的收获便满了,掩着的布袋像个移动的喇叭。虽说蝉声起伏不定,但那些被折了翅的蝉,它们拼尽一生似乎只是为了鸣叫,所以即使身陷囹圄,即使已无翅再展,本来短暂的生命更有着一眼可看的尽头,也仍不肯放弃对生命的嘹亮和高亢的追求。

可惜蝉的一生只有无休无止、单调重复的歌声。而男人对此并不理会,他甚至对于旁人的好奇都漠然视之,一心捕蝉似乎也成了此刻他人生自带的光环。

起初,我把男人的捕蝉视为一种游戏,像许多人儿时玩过的一样。我也捕过蝉。那时年少,还在乡下的老家,父母在外地工作,我们兄妹和奶奶一起生活。少年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道用来做什么,除了爬树爬竹子也跟着摔纸炮、摔泥炮、推铁圈、翻跟斗。南方有漫长的夏季,夏季里有漫长的午后,村里许多人都习惯在竹林里放置竹床午休,整个村庄都是静谧的。我们在村庄每一条小巷里奔跑,满头大汗、一身泥垢也不觉得难受,跑累了往树下一躺。其实树下也不凉快,树荫总在移动,蝉叫得撕心裂肺,不得停歇的我们便又打起了蝉的主意。粘蝉是要做些准备的,寻一根粗壮些的桃竹,削平每个竹节,桃竹的细端用更软、更细的竹枝弯个圈绑上,然后四下去每一幢房屋的檐下寻蛛网。那会儿的蛛网真多啊,尤其是刚结出来的,不仅鲜亮可人,黏性还强。把竹圈缠绕上厚厚一层蛛网,简直密不透风。举着这样的蛛网,到每一棵有声音的树下,找准蝉趴的位置,快速粘上去。机敏些的蝉,在蛛网带着风声扑过去时,已经感觉到危险,一张翅扑棱棱飞走;不那么灵巧的蝉,过于沉湎于鸣叫中,连张翅的动作都没能完全打开,就被粘上了。我们粘蝉,纯粹是无事可干的消遣,粘住的蝉,翅翼是残败的,就是放飞掉也身不由己,只能在干烈的阳光下,一边断续嘶鸣,一边被晒成标本了。

显見这个男人与我们儿时挥着蛛网粘蝉不一样,因为他每个夏天都来,夏天的每个傍晚几乎都会来。奇怪的是,每天捕蝉,总也不见蝉声减少,可见蝉的繁殖力是很强的。男人捕蝉,多数是为了吃吧。知道蝉还能吃是成年之后的事了,可油炸,可烧烤,还有更原始的,拿泥裹了,直接扔到火里去烧。我没吃过蝉,是对这种非常态的吃物有种天然的怵,再怎样香酥心里还是有膈应的。看来这种没什么天敌的昆虫,唯有人才是它的劫数——总归没什么生物能逃脱人刁钻的腹欲。

男人很专心,我们的驻足观望并不影响他对蝉声的辨别与观察,他动作迅疾、敏捷,一旦锁定目标,竹竿已经瞬间攀缘而上,绝无拖泥带水、犹豫迟缓。那么高大的杨树,那么纤细的竹竿,这强直与细弱之间,如何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完成蝉的依附转移?我很纳闷。曾很细致地观察过他的竹竿,并未见缠结着蛛网的圆环,何况在城里,蛛网也是稀罕物,尤其是新鲜的、弹性十足的蛛网。竹竿的顶头,倒是有个球状体,好像有东西团在上面,我猜想那一小团便是粘蝉的利器了。后来才知道,那一团不明物,确实是粘蝉的东西,我们想不到那是胶皮手套,被点着融化在竿头。男人从不与人说些什么,他只是行动敏捷地从这棵树下腾挪到另一棵树下,他腾挪迅速,完全没有身形的笨拙感。但是对于粘蝉的胶,在问询的时候,他并不隐瞒,这不是高科技需要保密的东西,他也不担心我们可能借用他的方法去捕获蝉——捕蝉之事实在不是很大众化的事。由于烧过的胶皮并不能保持太久的柔软性和黏度,所以男人在粘蝉前,会用打火机把胶皮重新烤一下。这或者也是他动作迅敏的原因之一吧,他要在融化的胶皮重新变得生硬之前把蝉粘住。在林地,男人大概是唯一一个无视这个场地休闲、锻炼功效的人,他此时的身份是猎人——这样的词似乎更有力量感,虽然他猎的只是拇指大小的蝉,但也是猎杀生命。男人挎在身上的布袋里,挤满了断断续续的蝉声,短促、凌乱而绝望。那些被折翼的蝉,拥堆一处,再无傲娇之气,残喘苟活,等候着越来越临近的生命终点。

日复一日的捕捉,蝉声依旧铺天盖地。偶尔,也会有某个黄昏看不见男人的身影,这时候的蝉声如同波浪,一浪紧着一浪,滚滚而来。意识到蝉声的躁烦,便忍不住期望那个在枝枝丫丫间蹿跃的身影,至少,那会让其中某棵树上的蝉声短暂地消停一会儿。虽只是一会儿,却也是声音的缝隙,有着与视觉空白相同的静谧。到第二天,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看到如期而至的男人,挎着帆布袋,举着细长的竹竿,像是松了一口气。但一看男人行云流水的动作,蝉被粘住瞬间发出断裂的嘶鸣,反倒心生不忍,又不觉得蝉声扰人了。夏天嘛,总该有夏天的模样,除了酷热、浓荫、盛草,蝉声也必不可缺,像一块完整的拼图,再无场景、颜色,质地粗糙,也不能少了哪一块,完整才有最适意的视觉效果。蝉自横空出世,便注定来日无多,它们拼尽力量的鸣叫,也许仅仅是为短短两周的生命高歌,它们不愿让出世之前漫长无为的等待最后换来的是无声无息。只是它们耐得了由卵到虫、由虫到蝉蜕变过程的无尽黑暗,却不能享尽比历经的黑暗更为短促的光明。

人与蝉,并非天敌,但人,到底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蝉的天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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