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上 3·一以贯之的功夫·薛侃录》译文

薛侃(?——1545年),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扬人。王陽明的学生,力倡陽明心学。进士,后困上疏获罪下狱。见《明儒学案》卷三十。

薛侃问:“操守志向犹如心痛一般,一心只在痛上,哪里有时间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说:“开始学时,如此下功夫也行,但须明白'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本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守志向,在工夫上大概又会发生问题。”

薛侃问:“只重视德行的涵养而不关心学问上的讲论,把人欲认作天理,该怎么办?”

先生说:“人应当知学。求学讲论无非是涵养德行。不求学讲论,只是因为涵养的志向不够真切。”

又问:“何谓知学?”

先生说:“姑且先说说为什么而学?学习 什么?”

薛侃说:“曾听您说,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天理,体认天理,只要求己心没有私意。”

先生说:“如此只要克去私意就够了。何愁天理和人欲不能明辨?” 薛侃说:“正是担心这些私意不能认清。”

先生说:“仍是志向不真切的问题。志向真切,耳听目见的全在此处,哪有认不清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需向外界寻求,求学讲论也只是体会自己心中所见,不必再去心外另找他见。”

先生问在坐的朋友:“近来功夫如何?”

有位朋友用虚明来形容。先生说:“这是讲表面情况。”

一位朋友讲述了今昔的异同。先生说:“这是说效果。”

两位朋友茫然不解,向先生请教正确答案。

先生说:“我们今天用功,就是要使为善的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就会向往,有过就会改正,这才是真切的工夫。如此一来,人欲就日益减少,天理就日益光明。如果只在那里寻求表面情况,说效果,这样反倒助长了外求的弊端,再不是真切功夫了。”

朋友们在一起看书,常常批评、议论朱熹。先生说:“如此吹毛求疵,是不对的。我的主张和朱熹时有不同,主要是学问的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别,不能不辨明。然而,我的心和朱熹的未尝不同。比如,朱熹对文义解释的清晰精确之处,我又怎能改动一个字呢?”蔡希渊问:“人固然可以通过学习 成为圣贤,但是,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 在才力上终究有所不同。 孟子把他们同称为圣人, 原因何在?”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因他们的心纯为天理而不夹杂丝毫人欲。犹如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只因它的成色充足而没有掺杂铜、铅等。人到纯是天理才为圣人,金到足色才为精金。然而,圣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之分,有如金的分量有轻重。尧、舜如同万金之镒,文王、孔子如同九千之镒,禹、汤、武王如同七、八千之镒,伯夷、伊尹如同四、五千之镒。才力各异,纯为天理相同,都可称为圣人。仿佛金的分量不同,而只要在成色上相同,都可称为精金。把五千镒放入万镒之中,成色一致。把伯夷、伊尹和尧、孔子放在一块,他们的纯是天理同样一致。之所以为精金,在于成色足,而不在分量的轻重。之所以为圣人,在于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大小。因此,平常之人只要肯学,使己心纯为天理,同样可成为圣人。比如一两精金,和万镒之金对比,分量的确相差很远,但就成色足而言,则是毫不逊色。'人皆可以为尧舜’,根据的正是这一点。学者学圣人,只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罢了。好比炼金求成色充足,金的成色相差不大,锻炼的工夫可节省许多,容易成为精金。成色越差,锻炼越难。人的气质有清纯浊杂之分,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之别。对于道来说,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的不同。资质低下的人,必须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用千分力,最后所取得的成就是相同的。后世之人不理解圣人的根本在于纯是天理,只想在知识才能上力求作圣人,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会,我只需把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一一学会就可以了。因此,他们不从天理上下功夫,白白耗费精力,从书本上钻研,从名物上考究,从形迹上摹仿。这样,知识越渊博而人欲越滋长,才能越高而天理越被遮蔽,正如同看见别人有万镒之精金,不肯在成色上锻炼自己的金子以求无逊于别人的精金,只妄想在分量上赶超别人的万镒,把锡、铅、铜、铁都夹杂进去,如此分量是增加了,但成色却愈低下,炼到最后,不再有金子了。”

其时,徐爱在一旁说道:“先生这个比喻,足以击破世儒支离的困惑,对学生大有裨益。”

先生接着说:“我们做功,但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去一分人欲,便又多得一分天理,如此,何等轻快洒脱,何等简捷便易啊!”

杨士德问:“格物之说,诚如先生所教诲的,简单明了,人人皆懂。

朱熹聪明盖世,而对格物的阐释反而不准确,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朱熹的精神气魄宏伟,早年他下定决心要继往开来,因而,他一直在考索和著述上苦下功夫。如果先切己自修,自然无瑕顾此。等到德行高时,果然忧虑大道不行于世。拿孔子来说,修著六经,删繁从简,开导启发后生,大概也无需多少考索。朱熹早年之时就写了不少书,到晚年时才后悔,认为功夫给做颠倒了。”

杨士德说:“朱熹晚年无尽后悔,他说'向来定本之误’,又说'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此与守旧籍,泥言语,全无交 涉’,这些话,表明他此时才发现从前的功夫不对头,方去切己自修。”

先生说:“是的。这正是人们不及朱熹之处。他力量大,一后悔就改正,令人惋惜的是,之后不久他就去世了,平时诸多错误都来不及改正。”

薛侃在清除花中草时,顺便问道:“为什么天地之间善难培养,恶难铲除?”

先生说:“既未培养,也未铲除。”过了片刻,先生说:“如此看待善恶,只是从形体上着眼,自然有错。”

薛侃不理解话中之意。

先生说:“天地化生,如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别?你想赏花,即以花为善,以草为恶。若要利用草时,又以草为善了。这些善恶都是由人心的好恶而产生的,所以从形体上着眼看善恶是错误的。”

薛侃问:“岂不是无善无恶了?”

先生说:“无善无恶是理之静,有善有恶是因气动而产生的。不为气所动,就是无善无恶,可称至善了。”

薛侃问:“佛教也主张无善无恶,其间有何区别?”

先生说:“佛教执著于无善无恶,其余的一概不管,不能够治理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只是不要有意为善,不要有意为恶,不为气所动。如此遵循先王之道,到达极致,便自然能依循天理,便能'裁成天地之道,辅助天地之宜’。”

薛侃说:“草既然不为恶,那么,它也就不能拔除了。”

先生说:“如此又成为佛、老的主张。如果草有所妨碍,干吗不拔除呢?”

薛侃说:“这样就又在有意为善、有意为恶了。”

先生说:“不着意为善去恶,并非说全无好恶,如果全无好恶,就会成为一个麻木不仁之人。所谓'不着意’,只是说好恶全凭天理,再别无他意。如此,就与不曾好恶是一样的了。”

薛侃问:“除草时,如何全凭天理而别无他意呢?”

先生说:“草有所妨碍,应该拔除,就要拔除。有时虽没有拔除干净,也不放在心上。如果在意的话,便会成为心体上的累赘,便会为气所动。”

薛侃说:“如此说来,善恶全然与物无关了。”

先生说:“善恶自在你心中,遵循天理即为善,为气所动即为恶。”

薛侃说:“物的本身毕竟没有善恶。”

先生说:“在心如此,在物亦如此。世上儒者只是不懂这一点,舍心逐物,把格物之学认错了。成天向外寻求,只做得一个'义袭而取’,终身仅是行而不明,习 而不察。”

薛侃问:“对于'好好色,恶恶臭’,又该作何种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自始至终遵循天理,天理本当如此,天理本无私意为善为恶。”

薛侃说:“好好色,恶恶臭又怎么不为意呢?”

先生说:“这是诚意,而非私意。诚意只是遵循天理。虽然遵循天理,也不能再添加一分故意。因此,有一丝忿恨与欢乐,心就不能中正。大公无私,方是心之本体。明白这些,就能明白未发之中。”

伯生(人名)说:“先生讲'草有所妨碍,理应拔除’,但为什么又说是从形体上着眼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在自己心中加以体会。你若要除草,是安的什么样的心?周茂叔不除窗前之草,他安的又是什么样的心?”

先生对求学的人说:“做学问必须有个主宰,如此功夫才有着落。即使不能无间断,应该象船的舵,关键时刻一提便明白。否则,虽然是做学问,但也只是'义袭而取’,只能行而不明,习 而不察,不是大本达道。”先生接着又说:“有了主宰,横说直讲都正确。如果此处畅通,别处不通,只是因为没有主宰。”有人说:“为了父母而做学问,不免有科举之累。”

先生说:“由于父母的原因参加科举考试而妨碍了学习 ,那么,为了侍奉父母而种田,也妨碍学习 吗?前辈认为'惟患夺志’,只是担心为学的志向不真切。”

崇一问:“平时,心意多忙乱,有事时固然忙,无事时也忙,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天地间的大气,本来没有瞬息中断过。但有了一个主宰,就能不先不后,不急不缓,即使千变万化,主宰是一成不变的,人有了这个主宰才产生。如果主宰安定,如同天地运行一样永无停息,即使日理万机,也经常从容自在,也就是所谓的'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有气在四处奔流,怎么会不忙呢?”

先生说:“为学最大的弊病就是好名。”

薛侃说:“自前年起,自感好名的毛病已经减轻许多。最近仔细省察,才发现这个毛病并未彻底除去。好名仅仅是指外争声名吗?只要闻誉而喜,闻毁忧郁,就是好名的毛病在发作。”

先生说:“十分正确。名与实相对。务实的心重一分,求名的心就轻一分。若全是务实的心,就没有一丝求名之心。如果务实的心犹如饥而求食,渴而求饮,哪来好名之功夫?”先生又说:“'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读去声,亦即'声闻过情,君子耻之’的意思。实与名不相符,活着尚可弥补,死了就来不及了。孔子认为'四十五十而无闻’,是指没有闻道,并非指声闻。孔子说:'是闻也,非达也’,他怎么会用声名来对待别人呢?”

薛侃经常悔悟反省。 先生说:“悔悟是去病良药,贵在改正。如果把悔恨留在心里,那又是因药而生病了。”德章说:“曾听说先生把精金比喻圣人,用分量的轻重比喻圣人才力的大小,用锻炼比喻学者的工夫,这些喻义很深刻。只是您认为尧舜是万镒,孔子是九千镒,这种说法似乎不恰当。”

先生说:“这是从外形上着眼的,因为替圣人争轻重。如果不是从外形上着眼,那么,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的万镒也就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就是尧舜的,彼此之间本来就没有区别。之所以称为圣,只看精一与否,不在数量多少。只要此心同样纯为天理,便同样可称之为圣。至于力量气魄,又怎么会完全相同呢?后世儒者只在分量上比较,所以陷入功利的泥潭之中。如果剔除比较分量的心,各人尽己之力与精神,只在此心纯是天理上下功夫,就能人人知足,个个功成,如此就能大的成就大的,小的成就小的,不必外求,无不足具。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理解圣学,不懂得从自心的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还要去了解自己不知道的,掌握自己不会做的,一味好高骛远。不知自己的心地宛如桀、纣,动不动就要做尧、舜的功业,如此怎么行得通?终年劳碌奔波,直至老死,也不知到底成就了什么,真可悲啊!”

薛侃问:“先儒说心的静是体,心的动是用,这样讲是否正确?”

先生说:“心不可以动静来区分体用。动静是暂时的。就本体而言,用在体;就作用而言,体在用。这称作'体用一源’。倘若说静时可见心的本体,动时可见心的作用,倒也无事。”

子仁问:“'学而时习 之,不亦说乎?’先儒说,学是效法先觉者的行为,这样说正确吗?”先生说:“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如果去人欲、存天理,就自然会求正于先觉,考求于古训,就自然会下很多问辨、思索、存养、省察、克治的功夫。这些也不过是要除去己心的私欲,存养己心的天理罢了。至于说'效先觉之所为’,那只是说了学中的一件事,也似乎专门向外求取了。'时习 ’犹如'坐如尸’,不是专门练习 端坐,是在端坐时锻炼这颗心。'立如斋’,不是专门练习 站立,是在站立时锻炼这颗心。'悦’是'理义之说我心’的'说’。人心原本就欢喜义理,好比眼睛本来欢喜美色,耳朵欢喜音乐一样。只因为私欲的蒙蔽和拖累,人心才有不悦。如果私欲一天天减少,那么,理义就能一天天滋润身心,人心又怎能不悦呢?”国英问:“曾参的'吾日三省吾身’的功夫虽然真切,大概还不理解'一以贯之’的功夫。”

先生说:“一以贯之是孔子看到曾子没有掌握功夫要领才告诉他的。学者若真能在忠恕上下功夫, 难道不是一贯吗? '一’ 如同树的根, '贯’如同树的枝叶。没有种根,哪有枝叶?体用一源,体未立存,用从哪来?朱熹说:'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这句话大概还没有说完全。”

黄诚甫就《论语》中“汝与回也,孰愈”一章,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子贡认为多学而识,要在见闻上下功夫,颜回是在心地上下功夫,所以孔子用这个问题来启发子贡。但是,子贡的回答只停留在知识见闻上,因此孔子可惜他,并非赞扬他。” “颜回不迁怒于人,不犯同样的错误,能够如此,也只有未发之中的人才可做到。”

“栽树的人必须培养树根,修德的人必须修养心性。要使树木长高,必须开始时就裁去多余的枝。要使德性盛隆,必须在开始学习 时就除去对外物的喜好。如喜爱诗文,精神就会逐渐倾注在诗文上。其他诸多爱好都是如此。”接着又说:“我在此处讲学,讲的是无中生有的工夫。各位所能相信的,只有立志。学者一心为善的志向,犹如树的种子,只要不忘记,不助长,一直栽培下去,自然会日夜生长,生机日益完备,枝叶日益茂盛。树刚长出来时,有了分枝,应该剪掉,然后树干才能长大。初学时也是如此。所以,立志最可贵的是'专一’。” 谈话时顺便论及先生的弟子,讲某人是在涵养上用功,讲某人在知识见闻上用功。先生说:’只在涵养上用功,每天能发现自己的不足;只在知识见闻上用功,每天都会觉得自己有余。日感不足之人,德行将会逐渐有余。日感有余之人,德行将会逐渐衰微。”

梁日孚问:“居敬与穷理是两码事,而先生为什么认为是一码事呢?”

先生说:“天地间唯有一件事,怎么会有两件事?至于说到事物的千差万别,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您不妨先说一下何谓居敬?何谓穷理?”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功夫,穷理是穷尽事物之理。”

先生问:“存养什么?”

梁日孚说:“存养己心中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也就是穷尽事物之理了。”

先生又说:“暂且谈一下怎样穷尽事物之理?”

梁日孚说:“例如,侍奉父母就要穷尽孝的理,事君就要穷尽忠的理。”

先生说:“忠和孝的理,是在国君、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上?

如果在自己心上,也就是要穷尽此心的理了。先谈一下什么是敬?”

梁日孚说:“敬,就是主一。”

先生问:“怎样才算是主一?”

梁日孚说:“例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做事就一心在做事上。”

先生说:“这样一来,饮酒就一心在饮酒上,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这是追逐外物,怎么能称为居敬功夫呢?”

梁日孚向先生请教有关问题。

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在天理上。如果只懂得主一,不明白它就是理,那么,有事时就是追逐外物,无事时就是凭空臆想。只有不管有事无事都一心在天理上下功夫,如此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而言,即为居敬;就居敬的精密而言,即为穷理。并非居敬后,又有一个心去穷理,穷理时,又有一个心去居敬。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只有一个。正如《易经》中讲'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无事时的义,义即有事时的敬。敬义结合仍是一回事。孔子说'修己以敬’,义就不用说了。孟子说'集义’,敬也不必说了。体悟了这些后,横说直说,功夫总是一样。如果局限于文句,不了解根本,只会支离决裂,工夫就没有着落处。”

梁日孚问:“为什么说穷理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体是性,性即理。穷尽仁的理,是使仁成为至仁;穷尽义的理,是使义成为至义。仁与义只是我的性,因此,穷理就是尽性。孟子所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就是穷理的工夫。”

梁日孚说:“程颐先生说的'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这句话是否正确?”

先生说:“对于我来说,且没有那份闲工夫。您唯先去涵养自己的性情,只有穷尽了人之本性,然后才能穷尽物之本性。”

梁日孚因此警醒而有所体悟。

惟乾问:“为什么知是心的本体?”

先生说:“知是敏的灵敏处,就其主宰处而言为心,就其禀赋处而言为性。幼龄儿童,无不知道爱其父母,无不知道敬其兄长。这正是因为,这个灵敏的知未被私欲蒙蔽迷惑,可以彻底扩充拓展,知便完全地成为心的本体,便与天地之德合而为一。自圣人以下的,人们没有不被蒙蔽的,所以,需要通过格物来获得他的良知。”

守衡问:“《大学》中的工夫唯有诚意,诚意的工夫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只要有一个诚意的工夫就足够了。然而,又有正心工夫,有所忿嚏好乐,心就不能中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先生说:“这一点需要自己思考、体会,明白之后,就能理解未发之中了。”

守衡再而三地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为学的工夫有深有浅,刚开始若不肯专心致志去好善憎恶,又怎么可以为善除恶呢?此专心致志就是诚意。然而,如果不懂得心的本体原无一物,始终执着地去好善憎恶,就又多了这分执着的意思,便不是豁然大公了。《尚书》中所谓的'无有作好作恶’,方为心之本体。因此说,有所忿嚏好乐,心就不能中正。正心就是从诚意工夫中体认承当自己的心体,经常使它如鉴空衡平,这就是未发之中。”

正之问:“《中庸》中说,戒惧是自己不知时的工夫,慎独是自己独知时的工夫,这种认为正确吗?”

先生说:“二者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为独知,有事时也是独知。人如果不懂得在此独知处用功夫,仅在人所共知处用功夫,就是虚伪,就是'见君子而后厌然’。这个独知处正是诚实的萌芽。此处不管善念恶念,毫无虚假,一对百对,一错百错。这里正是王与霸、义与利、诚与伪、善与恶的分界点。能够在这里立稳脚跟,就是正本清源,就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其精神命脉全汇聚在这里。不隐不现,无时无处,无始无终,仅为这个工夫。倘若又把戒惧当成自己不知时的工夫,工夫就会支离,工夫就有间断。既然戒惧为知,如果自己不知,又是谁在戒惧呢?”

正之说:“无论善念恶念,毫无虚假,那么,自己独处时就没有无念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念。戒惧之念固然不可间断,然而,如果戒惧之心稍有放失,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流于恶念。从早到晚,从小到老,如果无念,那就是自己没有知觉,这种情形,若不是昏睡,便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

志道问:“荀子说'养心莫善于诚’,程子则不以为然,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这句话也不能认为它不对。'诚’有从工夫上说的。诚为心之本体,要恢复心的本体,就是思诚的工夫。程颢说的'以诚敬存之’,正是这个意思。《大学》中也说:'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的话固然毛病不少,但也不能一味吹毛求疵。大致上说,对别人的话进行点评,首先就存在看法,自然会有不公正之处。比如,'为富不仁’,是孟子引用陽虎的话,由此可见圣人的大公之心。”

萧惠问:“自私不容易克去,该怎么办呢?”

先生说:“让我替你克去自私。”又说:“人需要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方能克己,能够克己,就能成就自己。”

萧惠问:“为自己着想的心我确实有,但不知为什么不能克己?”

先生说:“你不妨先谈谈你为自己的心是怎样的?” 萧惠沉思良久,说:“我也一心要做好人,便自我感觉很有一些为自己的心。如今想来,也只是一个空有躯壳的我,并非真实的自我。”

先生说:“真正的我怎能离开身体?只是你也不曾为那空有躯壳的我,你所说的躯壳的我,岂不是指耳、目、口、鼻、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为了这些。眼睛爱看美色,耳朵爱听美声,嘴巴爱吃美味,四肢爱享受安逸。因此便不能克己。”

先生说:“美色使人目盲,美声使人耳聋,美味使人口伤,放纵令人发狂,所有这些,对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都有损害,怎么会有益于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呢?如果真的是为了耳目口鼻和四肢,就要考虑耳朵当听什么,眼睛当看什么,嘴巴当说什么,四肢当做什么。只有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才能实现耳目口鼻和四肢的功能,这才真正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如今,你成天向外去寻求名、利,这些只是为了你外在的躯体。若你确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就必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时,并非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自动不看、不听、不说、不动,这必须是你的心在起作用。其中视、听、言、动就是你的心。你心的视、听、言、动通过你的眼、耳、口、四肢来实现。如果你的心不存在,就没有你的耳目口鼻。所谓的心,并非专指那一团 血肉。如果心专指那团 血肉,现在有个人死去了,那团 血肉仍在,但为什么不能视、听、言、动呢?所谓的真正的心,是那能使你视、听、言、动的'性’,亦即天理。有了这个性,才有了这性的生生不息之理,也就是仁。性的生生之理,显现在眼时便能看,显现在耳时便能听,显现在口时便能说,显现在四肢便能动,这些都是天理在起作用。因为天理主宰着人的身体,所以又叫心。这心的本体,本来只是一个天理,原本无非礼存在。这就是你真实的自我。它是人的肉体的主宰。如果没有真我,也就没有肉体。确属有了它就生,没有它就死。你若真为了那个肉体的自我,必须依靠这个真我,就需要常存这个真我的本体。做到戒慎于不视,恐惧于不闻,害怕对这个真我的本体有一丝损伤。稍有丝毫的非礼萌生,有如刀剜针刺,不堪忍受,必须扔了刀、拔掉针。如此方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你现在正是认贼为子,反而说什么有为自己的心,但为何不能克己呢?”

有一位学者患有眼病,十分忧戚。先生说:“你呀,真是贵目贱心。”

萧惠热衷于道教、佛教。先生提醒他说:“我自幼笃信佛老,认为也颇有收获,并以为儒学不足为学。后来在贵州龙场住了三年,发现圣人之学是如此的简易、广大,才后悔错用了三十年的气力。总体而言,佛老学问的精妙处与圣人并无多大的差别。如今,你所学的只是佛老的糟粕,却如此狂热地信奉,真若鸱鸮窃得一只腐鼠。”

萧惠向先生请教佛老之学的精妙处。先生说:“我和你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你不肯向我所感悟的,却只问我所后悔的。”

萧惠惭愧地道歉,向先生请教什么圣人之学。先生说:“现在你只是做表面功夫,为敷衍了事而问,等你真有了一个为圣人的心之后,我再和你讲也为时不晚。”

萧惠再而三地请教。先生说:“我已经用一句话给你说尽了,而你还没有明白。”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指的是什么?”

先生说:“只要你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此心修养得纯为天理,最后你自然就能理解。”

观时请先生大概谈一下其景象。先生说:“这是所谓的哑巴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明白其中之苦,还须自己去品尝。”其时,徐爱在一旁说:“如此,方为真知,才算行了。”一时之间,在坐的各位都有所感悟。

萧惠向先生请教生死之道。

先生说:“知道了昼夜,就能知道生死。”

萧惠再请教昼夜之道。

先生说:“知道了白天,就知道了黑夜。”

萧惠说:“难道还有人不知道白天吗?”

先生说:“你能知道白天?懵懵懂懂起床 ,胡 嚼乱咽地吃饭,行不自觉,习 不清醒,成天昏昏噩噩,这只是梦中的白天。唯有'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清醒明亮,天理没有片刻间断,才能知道是白天。这个就是天德。这就是明白了昼夜之道。知晓了白昼之道,还有什么生死的问题?”

马子莘问:“朱熹认为,'修道之教’是指圣人品节吾性中固有的道,是天下人效法的标准,比如礼、乐、刑、政之类,这种认识正确吗?” 先生说:“道,就是性就是命。道,本是完完全全的,不可增减,不用修饰,何需圣人去品节?如此不就成了不完美的东西了吗?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办法,当然可称为教,但并不是子思(孔子之孙)的原意。若依先儒的解释,中下资质的人通过教育可通达大道,为何要弃圣贤礼乐和刑政的教化,而另说出一种戒慎恐惧的工夫呢?圣人之教难道仅为一种虚设吗?”

马子莘就有关问题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子思的性、道、教都是从根本上说的。天命在人,那么命即为性;率性而行,那么性即为道;修道而学,那么道即为教。率性是'诚者’之事,正是《中庸》中讲的'自诚明,谓之性’。修道是'诚之者’之事,正是《中庸》中讲的'自明诚,谓之教’。圣人率性而行就是道。圣贤之下的人不能率性,他们的行为难免过分或欠缺,因此必须修道。修道后,贤明智者不会过分,愚昧不肖者不会不及。依循这个道,道就成了教。这个'教’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的'教’相同。'修道’与《中庸》上的'修道以仁’相同。人能够修道,然后才能不违背道,从而恢复性的本体,这也就是圣人率性的道了。《中庸》后面讲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工夫。'中和’就是恢复性的本体。如《易经》上所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能够达到'中和’、'位育’,就是尽性而至命。”

黄诚甫问:“《论语》中,孔子回答颜回关于治国的问题,先儒认为它确立了万世常行之道,这种认识对吗?”

先生说:“颜回具有圣人的全体素质,对于治国的根本问题,他已彻底掌握了。孔子平时对他十分了解,在这里孔子没必要再多说,只是就典章制度上讲的,这些也不能忽视,只有如孔子所说的那样才是完善。也不能因自己具备这些本领而疏于防范,还应该'放郑声,远佞人’。因为颜回是一个性格内向、注重道德修养之人,孔子忧虑他忽视了外在的细节,因此就他的不足处加以提示。如果是别人,孔子也许会告诉他,比如:'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等诸多工夫,如此才能去治国,这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用夏代历法、乘商代车舆、穿周代礼服、享舜时韶乐,天下岂能大治?后世人只明白颜回是孔门第一高徒,而他又问了一个怎样治国的问题,就把孔子的回答看作天大的事情。”

蔡希渊问:“朱熹在《大学章句》中,把格物致知放在诚意工夫之前,似乎与第一章的次序相同。如果按照先生的主张,仍依据旧本的话,那么,诚意就在格物致知的前面,二者似有矛盾。所以,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先生说:“《大学》的工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要,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工夫才有着落。亦即为善去恶都是'诚意’的事。如果象新本所说,先去穷究事物之理,就会茫然而没有着落处。必须增添一个'敬’字,才能找回自己的身心上来,但毕竟没有根源。如果须添个'敬’字,为什么孔子及其弟子把如此关键而重要的字给遗漏了,一直等到千余年后的今天才被人补上呢?只要说以'诚意’为主要,就不用添'敬’。因此,特提一个'诚意’,此正为学问的主宰处。对这个不明白,真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一般来说,《中庸》的工夫只是'诚身’,'诚身’的极限便是'至诚’,《大学》的功夫只'诚意’,'诚意’的极限便是'至善’,工夫永远相同。现在在这里添一个'敬’字,在那里要补一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而多此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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