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恩胜| 这是我见过的,爱情最美的样子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这爱情的祈愿,我们都有啊,可被恩待的幸运儿凤毛麟角吧。因为得不到,所以不相信。但这世间的确存在情比金坚的夫妻和天长地久的爱情啊——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老潍县,西南关的城墙边,一条街的街首是父亲家,街尾是母亲舅舅的家。两人第一次见面,父亲五岁,母亲四岁。父亲见邻居抱了小女孩儿来玩,小狗撒欢似的,围着女孩儿团团转,还把家里好吃的东西都摆出来,一样一样塞给她。
那是夏天,两个小孩儿在葡萄树下玩泥巴,小男孩儿爬上架子给小女孩儿摘下葡萄,踮起脚舀瓮里的水洗净了,递给小女孩儿:吃吧,甘甜甘甜的...... 旁边大人见了,就笑,随即开玩笑:咱定个娃娃亲吧......
十年后,两个人定亲,又过两年,拜堂成亲。
多少年过去,我都十多岁了,还听老邻居说:你父亲就是个俊人儿,可街上人见了你母亲,都惊得说不出话,眉毛细细弯弯,眼睛跟紫葡萄似的,水汪汪亮晶晶,瓜子脸,红嘴唇,一笑还俩酒窝。二日回门那天,街上站满了人,一边看一边啧啧:跟画上的仙女一模一样啊......
在街坊眼里,母亲仿佛就是下凡仙女:手真巧啊,那花绣的,都能闻着香味儿,那鸟儿,扑棱着翅膀,简直就是活的;长得俊心眼儿好还孝顺,老于家烧了多少高香,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新婚不久的父母,应该是过了一段你浓我浓的日子吧,因为姑姑曾说:他看她一眼,她就脸红,她看他一眼,他就忍不住笑……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想说的话都在面庞上的绯色和憨笑中了吧……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婚后第二年,久病的祖母叹气:我没福气让你伺候了,你性子这么绵软,以后恐怕……
祖母去世后,祖父另娶,新婆婆不愿继子夫妻在眼前,百般刁难。母亲只说过一次:你那个后嫲嫲,心狠,挑唆你爷爷把我们撵了出去。我们什么都没有,借钱买的碗,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给人缝皮袄,皮子太硬,我一使劲儿,铁锥子扎进了手掌心……
日子艰难,父亲主动报名援建工厂,带着母亲在外地生活了五年。
提起那段生活,母亲很是迷醉:家里就我们俩,很清闲,礼堂放电影,你爸就带我去看,我这辈子的电影都在那时候看完了,有了你后,我再也没看过电影......那些年日子清苦,粮食不够吃,我身体不好没上班,就尽量少吃点,省出粮食让你爸吃饱,他得干活,不能让他饿肚子。你爸呢,老觉得我身子弱,只要中午食堂里开荤,都留着拿回家给我。有次他带回一小块猪肝让我赶紧吃,说闻着都香,看他舍不得吃,我更舍不得,想着第二天早上馏馏给他吃,却忘了那是大夏天,等到天明,猪肝都臭了......
神仙眷侣的日子被一封家信打破:继祖母瘫痪,祖父要儿子媳妇回家尽孝。
父亲回了原来工厂,母亲伺候婆婆。对于继祖母,父亲也只说过一次:你妈伺候了她三年,到最后,她哭了,说对不起你妈,还摘下金镯子给了你妈……
物质贫瘠的年代,感情也变得粗糙。市井间的夫妻,少不了烟火迸裂般的争吵恶骂哭闹,但我的父母,日子再艰难,不如意之事再多,两人从未吵过一次,而不可思议的是,六十七年间,彼此间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祖父是古板人,见儿媳一直不开怀,先是横眉冷眼,继而恶语相向。母亲除了和着泪水灌下一碗碗苦若黄连的中药,别无他法。十年过去,盼望抱孙子的祖父终于发话,让父亲休妻另娶。一向至孝至顺的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这辈子,我就她一个……
面对我的到来,父母喜极而泣,成家十多年,单单眼馋别人家的孩子也足够令他们心碎。三十多岁的两个人,不知该怎样侍弄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婴儿:不敢睡觉,生怕一动压着我,怕我突然不喘气了,隔段时间拿食指放我鼻孔试有没有气息,我只要一哭,他们就抱着,时常的,我会整夜在父母怀里......
我长大后,母亲说:有次我不小心睡着了,你滚到了地下,头上磕了个包,你爸急了,劈脸就给了我一巴掌,我腮帮子肿了七八天,我跟了他一辈子,他就动了那一次手......
如果不是母亲说,我真的不敢相信父亲会打她,因为从记事起,没见他们吵过一次架,两人脸都没红过。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父母两人说话,一直都客客气气含情脉脉的,那种语气那种眼神,简直跟初恋一样,跟新婚一样,而难能可贵的是,结婚六十多年,一直是这种状态......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我长大了,父母老了。想带他们去旅游,被连声拒绝。母亲说:你爸腿不好,跟不上路;父亲的理由是:你妈爱清静,景点全是人,别再吵着她.....
两人就在家里,一起买菜做饭,一起喝茶拉呱。他们说话很有意思,父亲能说,母亲爱听,她的神情跟小学生似的,眼睛巴巴地看着父亲,还不住笑着点头......永远有话可说,永远相看不厌,我时常想,这就是天赐良缘吧......
有时带他们出去吃饭,父亲点母亲爱吃的,母亲点父亲喜欢的;吃饭前,父亲拿出保温杯递给母亲:你胃不好,先喝口热水;看父亲吃了两块肥肉,母亲就说:你血脂高,肥肉尝两口解解馋就行了......
他们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时,如同渴了端起杯子喝水般自然,是下意识的,我不由得重新审视他们的婚姻状态:两人一起起床,一起睡觉,有时我跟丈夫在,母亲困了,先进卧室,父亲随即起身说,你们走时把门带好,我也有点乏,先歇着了;父亲腿疼,两人出去,母亲搀着他,还幽默地说:我个子矮,当你当拐杖正好......
前年,父亲脑溢血,命抢回来,人却瘫痪了。这两年,一直是母亲操劳,看到日渐消瘦的父亲,她说:你爸熬不了多久了,我觉得,他一走,我很快也会跟着去,老两口好多是这样的……
之前看父母共同生活近七十年,相敬如宾,到耄耋之年还跟连体婴儿似的,就很感动:这才是携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最好写照啊......如今听母亲说这话,又很伤感,若真如此,是天妒佳偶吗?还是应了那句: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但不管怎样,父母爱情,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爱情的样子……
注:这篇文章写完不久,父亲母亲在六天之内先后离世。
谨以此文纪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