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三 | 朝花碎记(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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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生是白塘村人,是我们附近村庄有名的理发师,他自小因为小儿麻痹症,右腿撇了,父亲就叫他去学理发手艺。他学习手艺非常努力,不出一年,就出师自行在各村中找活干了。
他比我年长十几岁。在我小时候,他风华正茂,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润,留着西洋头发,分成两边的头发乌黑光亮,三分之一一边,三分之二一边,讲话起劲时,头发会一颤一抖的。他常常穿一套天蓝色的中山装,插袋上插着一支钢笔。他总是提着一只理发箱子,一拐一撇地在村庄里穿行理发,背后看他走路,一拐肩头就一耸,一拐一耸,很不平稳。一些小孩在他来的时候,就跟在他的背后叫他“撇脚”,叫过之后,就跑开躲起来,不让他认出是谁叫的。他为人和善,也从不去与小孩子计较,况且,他确是个撇脚人。他读过书,认得许多字,闲时没人理发时,他就坐在村边人多的地方给大家讲故事。因此,他每到一地,总是受到大家的尊重和欢迎。他也会边理发,边讲故事。从《聊斋》讲到《三国》,从《三国》讲到《水浒》,又讲《封神演义》、《西游记》。我小时候,听了他讲的很多故事。渐渐地,小孩们都喜欢起了他来,不再在他背后喊他“撇脚”了。
他的理发手艺也好,而且还很细致,价钱也不贵,开始的时候是5分钱理一次发,后来上涨到8分,又涨到0.13元。可以这么说,附近各村人的头发,大部分都是他理的。我家六个人都请他理发,连我母亲也喜欢他给她剪发。我的头,从小起,就没叫别人理过,上大学之前的头都是他理的,有时他很忙,理不过来,我等也要等他来才肯理发。如果等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他还不来理,我就约一个或几个人,直接找到他家里去理发。
一天早上,陆仁良来约我去理发,恰好我的头也需要理了。
一大早,太阳就出来了,而且天气闷热。我与陆仁良来到白塘村,我径直往他的老家走去。陆仁良说:“哎,回来,明生已分家了,现在住在这边了。”我朝着仁良指的方向看去。这是白塘村的最东端,房屋坐北朝南,东边开着一个侧门,侧门外是一条大路,门前有一口池塘,塘上长满了青翠的荷叶,塘中央开着一些荷花,有的盛开着,有的谢了花瓣,露出了荷蕊。门前种着几棵树,知了一个劲儿叫着。
侧门是开着的,我们就直接走了进去,陆明生正在给一个中年人理发,他见到我们来了,没说话,只用眼睛和嘴巴示意我们在旁边的凳子上先坐一下。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一股酸楚味霎时涌上了心头,他像旧社会破落的穷秀才那样:蜡黄的脸色,满腮的胡子,凹进去的眼眶,眼睛黯然无神,像有重重心事压着他,额上已爬满了深深的皱纹,过去那机警敏捷的眼神、风趣睿智的表情已荡然无存。
他家有两间房子,一间隔出半间来作他的理发室,里面是卧室。另一间也隔成两半,门口处是灶台,里面是厕所,也堆放一些杂物。
他的老婆正坐在门槛上哄着啼哭不止的孩子,枯黄的脸色注视着不听话的孩子,嘴里哄着:“呦,呦,弟弟乖些,呦,呦……”接着拉开衣襟把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老婆,她头发蓬乱无光,穿着一件米黄底色,白色碎花衬衫,脸颊稍长,眼神呆滞,双手紧抱一个约不到周岁的孩子。
陆明生的眼睛也注视着这孩子,心中像有无名之火,欲发又没有发出来,强忍着对我们说:“你们来得早,理完这个头,先让我吃饭罢?”我看墙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七点四十分了。
我说:“没关系。”
时间真像一把无形的刀,无时无刻不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看到他那寒酸可怜的样子,我感叹人世沧桑,世事难料。他老了,我这样想着。
在我记忆中的他,是一个谈笑风生,有知识有思想和高大慷慨的人,虽然他的右腿脚得了小儿麻痹症而成了撇脚,但他喜欢读书,理发的时候给我们讲故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是我心目中学识渊博的人,在他的脑袋里似乎装满了讲不完的故事。但无情的社会生活已经彻底摧毁他了,他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陆明生了。
我看了他的住房,墙面虽然用遮窗纸钉了,但还是不够整洁,墙上粉刷着的石灰已经掉了好几块,墙角上还有些蜘蛛网,理发的地方虽然靠窗,还是有些昏暗。要是雨天阴天,肯定得开灯。在靠近墙的小方桌上,还放了几本卷角的相命算卦的书。
我问“你就分到这两间房屋吗?”
他没有说什么话,眉头紧锁着,走进了里屋去吃饭了。我感觉自己多嘴管闲事了。
一会儿,只听得陆明生在里屋骂妻子的声音:
“个倒勿着的东西,饭汤里杂进茄子,这还好吃吗?像粪便一样浮在锅里,我看看都吃不下去。昨天的茄子,为什么不倒掉?”
接下去是他妻子的回骂声:“倒掉?你说得轻巧。你很赚钞票呀,为什么不把钞票给我买东西?有钞票,我天天餐餐都烧肉给你吃,亏你还说得出口!把人吃东西说成粪便,你要被雷公打死的!”
沉默!长时间的无声。
“现在的社会真是不公道。无辜受人欺还不算,就是安宁的一席之地也难找啊”。陆明生说道,“昨天晚上不知那个作孽的,把我家的屋瓦摔破了许多……”
突然,“哇……哇……”孩子像被杀的猪一样地拼命嚎叫着。这声音既尖又大,使人撕心裂肺。明生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骂着:“呒得用的内家,一个孩子都哄不牢,只会吃饭,不会做事。是个真正的吃货加笨蛋!”
骂声把老婆气得七窍生烟,她满肚子的气无处发泄,把脸憋得通红,嘴唇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从她的嘴里喷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不管了,我受别人的气还不算,还要受撇脚的气,好没良心……呜呜,呜呜,呜……”她竟然丢开孩子哭着跑了出去。
被丢弃的孩子“呜哇一呜哇一”哭得房子都震颤了起来。明生气得脸色铁青,连肌肉都痉挛了,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继尔,他抡起饭碗,往地上猛地一摔,顿时碗片纷飞,汤水四溅,碗片与饭粒撒了一地……
孩子像杀猪般地嚎哭着,“呜哇,呜哇……”
真是一地鸡毛,满地狼藉。
这时,我也被弄懵了,陆仁良忙去安慰他,叫他消消气,不要与女人一般见识。我赶紧找来扫帚和畚斗,把地上的碗片和饭汤扫了起来。
我心里思忖着:这哪是温暖的家呀,怎么会这样的苦逼?一户人家居然过成了这样!唉,我感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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