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达教授论劈挂拳的劲法与训练

前已论及,劈挂是通备武学体系的主体内容,它的训练,特别是劲法训练,既是基础,也是最高层次的东西。根本原因是劈挂劲法是“通备劲”的本源,它是一种大劲,长劲,是一种自由度很大的游动无方的劲。正因为如此,它可以包纳一切短促劲捷的劲法,可以最大限度的调动、传送周身力量于一点,可以在在进进退退之中,或聚或散,或整或暇,因人因时,便宜行事。理学家倡言“立大”,说“先立乎其大,则其小者不可夺也。”通备在劲道遵循这样的理念,追求以大统小的效应。

按传统的武艺分类,劈挂属于长拳(注意,不是当代新编的那个“长拳”),对此,不仅我们自已这样认为,民国年间多种武术著作也都认同此说,比如徐震(哲东)的《国技论略》就取此说,尽管他的长拳、短打分类并不严格,说“批挂之专长为练掌”也不准确。先父以“劈挂长拳似长江”来概括劈挂特点,最切合,最传神,最能表明劈挂所追求的是一种空阔浩荡、闪赚腾挪的劲道,我以为这正是古典的长拳风格,唐顺之所讲的“你行当面我行傍,你行傍来我直走,倘君恶狠奔当胸,风雷绞炮劈挂手。”字里行间非常生动地透露出明代劈挂的特点,这一特点在经历了数百年之后仍能保持不变,我们不能不为之兴奋,也不能不深感庆幸!

劈挂的劲法与训练是个综合概念,内容甚多,不好单从某一个方面去讲述,考虑到文章篇幅,我主要谈三点,聊供读者参考。

第一,劈挂讲究“辘轳反车,反车辘轳”劲,又时也写作“翻扯辘轳,辘轳翻扯”,于是便有了“辘轳劲”一说,流传甚广。所谓“辘轳劲”实际就是“滚劲”,是早期劈挂拳家借用“辘轳反车”以形容迅猛贯通的滚动劲势。前已言及,“滚”字在劈挂劲中是第一位的,在通备劲中同样如此。从大处讲,通备所追求的“如珠走盘”、“翻滚不息”等,实际就是俞大猷棍法中所表现的“如转圆石于万仞之山,再无住息”的打法,戚继光曾经强调说,俞大猷这种打法就是不给对家以“再复之隙”,使对家“一败永不可返矣”。

他还强调说:

“不唯棍法,虽长枪各色之器械,俱当此法也。近以此法教长枪,收明效,极妙极妙。”

据此可知,劈挂拳家将“滚”劲摆在第一位恰表明劈挂学有本源,可见其源渊有自。从一般的技术层面上讲,劈挂的许多动作,包括十二大趟子第一势单劈手,都以“滚臂”起势,从滚臂中引出招势,引出变化,引出开合吞吐起伏拧转等,我想但凡练过劈挂的人,对此都一定会有深刻印象。这种由滚臂引出变化的练法,虽然有其技术上的特定意义,特别在大小门的变化上确有道理,但它本质上是一种程式,是一种由来已久的练习方法,切不可视为招法,视为非如此不可的东西。

中国人喜欢把一些行之有效的经验以某种程式化的练习方法确定下来,在许多文化门类里都有这种情况,武术也是如此,至少明代武术资料里这种程式化的东西已多有所见。劈挂多以滚臂起势,我相信是一种古已有之的程式,是“古意”之所在。

我们喜欢练武术,原因之一就是传统武术中往往保存下一些耐人玩味的古意,给人以一种悠长深厚的文化享受,一种精神上的愉悦,新编花派“长拳”之类蹦蹦跳跳,味如嚼蜡,原因之一就是它缺少这种文化蕴含,不过徒以花技招展取悦于一般观众。

第二,劈挂的基本训练必以十二大趟子中的若干招势的单操起手,其中最重要的是单劈手。

单劈手是起点,也是反反复复、贯穿始终的内容,是素质训练、功力训练的内容,也是技战术训练内容。单劈手练习大致经历定势、行势、串势三个阶段,总括起来约有十二个组合练习程式,最后过渡到无程式的自由组合练习,组合越多越活越好。

与单劈手训练相跟进,逐渐增加其它技术内容,增大各种招势横向组合的自由度。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方法是将劈挂拳各段招势拆零为若干组合来练,通过多次数的单操单练,直至熟而生巧,再水到渠成地组装为全套劈挂,顺利地转入套路的整装训练。

第三,通备最重步法,可以说它是“移动的艺术”,是“进进退退的学问”,通备从来都以戚继光的“脚法轻固,进退得宜”八个字为金科玉律,追求步子的最大程度的灵活性。

劈挂最重要的特点之一是步子活便,不拘泥定势,不仅组合训练中一定要由死步转向活步,进而转向“进退得宜”、“走不停留”的境界,即使套路练习也是如此,也要打破步子的固定架构,打破步型的拘束。套路是招势组合的特定形式,如同词曲音律之有套数,原本也是形式固定而内容随人,后来越来越受“人前饰观”的制约,便趋向结构的呆板僵硬,类同戏曲。通备反对这种趋向。劈挂的三个套子,在步子上都有一个大致的框架,但,给练习者留有很大的灵活处置的空间,步幅可大可小,步子可增可减,甚至于动静随宜,方园任我,一切不拘定格。随着训练水平的不断提高和练习者理解的不断加深,这种自由度便越来越大,直到进入一个自如状态,我们将它称之为“通备境界”。

我个人对劈挂有一种近于痴迷的情感,可谓老而弥好,刻不去怀。练了几十年武术,也接触过不少拳种,年近耳顺,可谓日之夕矣,才感悟到劈挂最是意味无穷,一天也离不开它了。想来犹如写字,大抵涂涂抹抹多半辈子,真草隶篆都爱看,帖派碑派也都宗过,到头来感觉真正过瘾的还是看怀素《自叙帖》,临孙过庭《书谱》,品赏于右任的《千字文》,真如天马行空,略无形迹,何等的空阔,何等自由!先父曾说:

“劈挂简约,毫无铅饰,不过大开大合,起起落落而已,然真能体味其中妙义,须聪明人下一番大功夫不可。”

我资质驽纯,绝不属于聪明人,所幸总算在老之将至时体味到了这种感觉。想到这里,搁笔长吁,庶几无负于先父谆谆之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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