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忧郁装置(一个正在展出的文本空间) | 西东合集

  书写意味着直面一张未知的脸。
    ——埃德蒙·雅贝斯

  从有待构成的多元体中减去独一无二者;在n-1的维度上写作。
    ——吉尔·德勒兹

  ——在一个无名之夜,一个淌着黑胆汁的词语被唤醒,惊扰了它的众多亲邻:空间,时序,思想,症候,面孔,姿势,游戏……它从未来的记忆中,返回沉思的源头。它吐了几十年的气泡,突然跌入一个未经规划的书写项目中。坠落,无声无息。在那里,如天女散花,它变成无数。
  ——“我忧郁了”:一次颤栗;一声叹气;一阵搅动;它形成了一面反光的句墙。它的魔力在于念叨,“我忧郁了……我忧郁了……我忧郁了……我忧郁了……我忧郁了……”当舌头开始飞旋起来,它就可以忘掉速度和形状,成为无处不在的空气,弥漫于整个空间。爱丽丝掉入梦境之涡。
  ——忧郁。(余留之物。)它铭写在入口处的一只巨大翅膀上。(丢勒的影子。)一个穿过历史迷雾的词语,烙上了无数划痕,依然沉浮于历史的目光之中。一种叫做“历史的忧郁”的东西纠缠着所有人。一件无法剥离的病理汗衫。一头在新旧之间来回摆动的书写灰兽。它被设在入口处。它萦绕在翅膀上。天使何时会在它身上显出?(谁的天使?)又会是哪一种天使?
  ——头不大,声音灰白,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它身上溢出来……秋天到了,一阵凉风吹过,为了一种可能的书写,我依照其字形容貌,用蓝色的细线将它好好缝了起来。
  ——它携着一种黏稠之气充盈于整个文本。为了进入它所装配的空间,每一个毛孔都沾上了忧伤的分子。如何穿透这个空间?以一只灌满了火山熔浆的手或一道引领雷电的目光,还是一张沉默无语的白纸或一本空无之书?抑或只需划出一条遗忘言语和图像的小径?
  ——谁告诉我,忧郁就在这里。发生。引用。联想。书写。回归。一个个事件规划告诉我们,一段段历史描述告诉我们,一种种图像技法告诉我们:忧郁,它在这里!(这按耐不住的排比句表述,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姿势突然被重新找了回来。)
  ——书写开始了。在最初的照面中,它以字词的形象投射于视网膜上——月亮在从黄昏时分开始的等待中缓缓升起。在白纸上写下它:忧郁。空空的,又像塞满了棉花。它从深洞中传来远古的声息。他,紧紧地盯着它(忧郁:一个奇妙的字眼):它开始旋转起来——
  ——在描绘的中途,它的面容开始来回晃动:一个古老的词汇,从一张画像上涌现了出来。它写在一只吱吱叫的蝙蝠的翅膀上。它从一位王子的自言自语中跳出来。它铭刻在一个永不衰落的精神脉象之中。它仿佛是扩散的不良细胞,散布在记忆图像中的各个角落。他说:忧郁的天使,期待一种忧郁的解读。
  ——“我忧郁了”:在某篇来不及注明出处的抒情诗中,我化身为某种沉重血质的母亲,撑起蓝色的内心负担,以飘洋过海借来的语调,传达出一种让人害怕的疯癫……忧郁说,它要赶在时间的前头,预告即将发生的一切。没有什么即将发生。
  ——目光总是陷在切割的魔咒之中。从入口处开始,每一道目光都写满了无数分逸的路线,绘画的笔触、词语的缝隙、文本堆积、时间装置、雕塑书写、综合材料模拟空间、光与线的投映……它们相互篡夺,相互腾空,一会儿朝向前方,一会儿爬上脊背,左与右制造出一种迷离,开端,终结,萦绕在一起。一根丝线,抽出来,又一根丝线,抽出来……在开始的地方结束,在结束的地方开始。
  ——“正午的忧郁。”他画出猫的慵倦。他在瞌睡的沙漠中行走。画中人坐在窗边,像是沉浸在诗句的魔力中,脸上笼罩着一层泥土的色泽,目光呆滞而偏执,朝他内心中最深远的那个地方走去……正午,或不知何时,迷失的感觉,将他从瞌睡中唤醒。满足与饥渴的交互游戏,促使他画下另一只猫的忧郁。
  ——(小剧场)“雨月,整个城市使它感到气恼,/它从瓮中把大量阴暗的寒冷/洒向附近墓地的苍白的亡魂,把一片死气罩住多雾的市郊//我的猫在方砖上寻找垫草,/不停地摇着它那生疮的瘦身,/老诗人的魂在落水管里升沉,/像怕冷的幽灵似的发出哀号……”(波德莱尔)
  ——她坐在床上,将头埋在膝盖间,一阵虚无从后背忽然升起……一代代人在这个场景上反复书写:忧郁的少女。语词消瘦,句法如一。她的姿势是否通向了一种永恒之境?帘外的月色如旧,一阵虚无悄然从画布中升起。
  ——他的蓝圆忧郁与她的八角忧郁是同一个吗?在忧郁之领土争抢的激烈氛围中,如何梳理出一条线索,为它们寻找一个共同的图像解读出口?抑或是任由它们在各自的居所中终了一生?
  ——忧郁者的脚步正在返回忧郁的言说中。
  ——(迭奏曲)在忧郁书写的途中,解读已经开始。它们扭成一团。自我拆解成为关键手法,就像一个逗号般的感叹号,在纸面四处留下标记。书写为了确保自身的可能性,不断用球棒将它打出去,但它不久又折回来,甚至从外面开始向字词空间进犯。忧郁者说:字词拆解法。忧郁者说:忧!郁!忧郁者两眼发白,喃喃自语:“左手是忧,右手是郁,爱是忧,恨是郁,男人是忧,女人是郁,西方是忧,东方是郁……”忧!郁!者!像只夜狗一样,紧随内心的节奏,以接近于躁狂的目光,穿梭于由作品呈现出的意象空间之中。
  ——“忧郁”一词的近亲、远亲、私生子以及变种基因,从没停止过借助它的名义,穿插于大量的诗意空间中。词语及图像的血缘替代成了一种不老的修辞术。
  ——手遗失了。在描绘尚未开始的地方。记忆:手托住了低垂的头。手在目光里,指向了看不见的未来。另一个记忆:一个螺旋形的问号挂在头顶,如吊瓶,挂在旧时光的梦境中。
  ——深夜的狗在吠叫,叫醒了忧郁。美术馆的保安在睡梦中翻了个身。“yōu!yù!yōu!yù!yōu!yù!”,听上去像一个喘着气从地底下跑上来的一个黑女人。一只狗模样的怪兽。
  ——(小剧场)在丢勒的画中,什么被唤醒了?作为木星标记的魔方,被脾脏管辖着器官系统的狗,几何方面的传统工具及其象征……太多的忧郁,太多的象征,一个个分别醒在另一个世纪。
  ——这归于黑胆汁的东西,这归于土星的东西……星人交感。在信息与情感之桥上,忧郁者与土星相互感召——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一种形神兼备的命运。忧郁及其肉身,在历史中打开了自身的双重力量。
  ——在这一端,它是一种罪行。一张渲染着中世纪氛围的图像上,忧郁者头上盘旋着迷途的诱惑之花,身上烙印着邪恶的无规则符号。它被攻击,因为它在精神面前的退却和逃离。但在另一端,它却借助模棱两可,打开了某种隐晦的智慧。在一种别样的解读中,它获得了通向精神复活的新路径。
  ——“女尸的忧郁占满了整个画面。”她从一幅十三世纪的绘画中嗅出了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好味道。
  ——“他们良心不安,信不过上帝的仁慈,以为自己必会尽地狱,会被魔鬼给捉走,总是为此而哀叹连连。”(贾森·普拉腾瑟斯)
  ——忧郁的力量来自大地的幽深之处。每一张沉思的面孔所指向的能力,每一只吠叫动物的目光所透露出来的气质,每一个造物所牵引的朝向遥远海平面的目光,都时不时在它身上涌现出来……
  ——“我忧郁了”:一个句子唤起一种念想。忧郁长居于我们体内。它从何时开始出现,并汇聚在目光之中,投射于幽深之所、远古之地与未来之时?起初,它向下,接着向上。起初,它找不到落脚点。或许它一直保有一种固有的形象,哪怕是处在流动的框架之中?
  ——(迭奏曲)我忧郁了。它在我体内盘旋着生长。它是否已流露出来?又是以什么节拍流露?或是该如何向他人展示我的忧郁呢?不被展示出来的忧郁还是忧郁吗?或许不被展示的忧郁才是真正的忧郁?当“我忧郁了”这句话没有形成之时,它在不在我身上?
  ——在书写的极尽处,忧郁团块被抛向了外太空。在这里,忧郁是没什么可分析的,没有什么反,也没有什么非。它是一种行星的永恒。在朝向存在的路途中,它甚至可以回归到最古老、最神秘的地带,也可以逃脱一切的言辞和表征。
  ——“如果我可以去,我会去哪儿,如果我可以存在,我会是什么,如果我有一个声音,我会说什么,谁在这么说,自称是我?”(贝克特)
  ——“一只手托住下巴。”
  ——忧郁在镜中。一面托着下巴的镜子。忧郁与镜子相互召唤,如同在山谷间的一阵阵回声,拍打在悬浮的空间感上。它的形象在镜子中,寻求一种认同。
  ——在忧郁中,日与夜的交汇处,形与色之间,目光所触碰到的身体在流动,仿佛顿时获得了变形的力量。恍惚。眩晕。诱惑。迷失。重返。一种形式与另一种形式。忧郁中的精神游戏。
  ——它在裂变。忧郁的分子入侵大地的各个角落。一截截,如虫子,如叶子,如从嘴中抛出、消失于头顶的烟气……它的一半遗落在面孔中,一张张若隐若现的记忆之脸(街道。书房。低巷。风景。废墟。烟灰缸。)一半的一半在梦境中,寻找失落的自我。成为自己。成为自己。在一个念念有词的幻觉之中(黑夜。故事。遐想。欲望。变形。逃脱。)一半的一半的一半在命运的泥沼中……在寒风中,装置空间被消解,仿佛露出了一步步走向空无的脚印。
  ——我忧郁。我孤独。我烦恼。我压抑。我悲伤。我无聊。我恍惚。我虚无。我哀悼。我痛苦。我癫狂。
  ——他的忧郁是真正的忧郁吗?谁能读解出它的危险系数?它留在深谷入口处的标记藏在每一块草丛中,就像在每个人的心头上。他的忧郁开始于何时已不重要,当不再存在希望,还有什么可忧郁的?但这谁知道呢?
  ——(小剧场)“丛林拐角处,浓荫下,永恒的忧郁在像它一样平静的池水中映照着自己的面容。沉思者从那儿经过,伤心有陶醉,望着这尊肢体强健却因一种隐秘的痛苦而无精打采的大雕像,说:这就是我的姐妹!”(波德莱尔)
  ——忧郁者在镜子前入睡,在梦乡中,遇见另一个忧郁者。一个名词遇见一个形容词,或反过来,一只蝌蚪撞入一张蜘蛛网。
  ——她说:忧郁。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忧郁有多重吗?兔子没有跑出来,大象也不见影子……她的目光已经在21克的四周打转了吗?
  ——在中途的句子大厅上,挂有一张极其暧昧的画像。你看到了它,一个具有双重性的词语:一面向上,通往精神的极乐和不朽,一面向下,坠入感觉的孤独和癫狂。你正处在哪个点上?
  ——“笼子中的天鹅。”古老的诗人画家们在忧郁的寓意前跌入了一个未来的深渊。忧郁者无法摆脱笼子。欲望笼子。时代笼子。性格笼子。生存笼子。永恒的笼子。
  ——在作为一个空间装置的忧郁之上,言语和形象是否已经足够多了?多得让它四处散逸,四处流亡?哪怕是在一种幻想,一种谵妄,一种无法解释的躁狂中?
  ——忧郁,拒绝闪电。
  ——专注是忧郁的一份躯体。一种在不知不觉中抹除了期待的专注。它来自哪里?欲望的持续灌注,还是存在的原初召唤?专注在忧郁者身上的聚集,能否将他带入真正的忧郁地带?
  ——在专注被给出之后,忧郁者就不再专注。专注已从他身上荡开,消散于目光的凝视之中,只余留下一股唯有借助皮肤感应才能唤回的遥远记忆。他被忧郁带到了专注的无尽之处。然而,在专注中的这种沉思路径又是如何给出的呢?
  ——“你在忧郁什么?”“没有什么。”关于忧郁的对白,仿佛只能是以此种方式发生。一种无法言说的状态,如何来开启言说?即使是最能使之成为一个可以言明的东西,那也是一种被推迟的言说。
  ——(戏剧)她不说话。她仿佛在说着什么,但又没有任何说话的迹象。她在演示一种声音的忧郁。一只巨大的鸟一声不吭地蹲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一动不动。声音被阉割了,还是声音本来就具有如此面貌?
  ——(戏剧)他失去了一块肉,灵魂的一块肉。巨大的痛楚让他哀嚎不已。他哀悼这一块肉,哀悼这种失去,他不承认这种哀悼。整部戏遵循了一种来自弗洛伊德的教诲。
  ——“忧郁,就是患了重病的哀悼。在哀悼沾上病理学因子的一刹那,它就换上了另一副面孔。它是一种快感。”(龟隐式)
  ——忧郁将手脚伸向症——他所面临的失去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突出,哪怕“症”字如此显眼。对象的缺失,使主体转向自身。“自我的'失去’,建构了自我。”忧郁引领他转向心灵最深的地带。他锲入词语和颜料的秘密之中。在症字面前,它仿佛让他抵达了一种永恒。
  ——一台象征搅拌机伫立在一个迷你空间的墙角处,旁边有一张桌台,桌上摆满了装有各种原料的瓶子,瓶子上贴着用汉语写的单字标签:懒、孤、幻、羞、怒、愧、恨、怨、虑、痛、恋、虚、惧、讽、谤、役、贫、缺……
  ——在错综复杂的文本空间内,对角线对目光来说总是一个充满玄机的存在。沿着对角线看过去,另一个墙角处有一张时光穿梭机模样的书桌,桌面很干净,摆着一本摊开的巨书:《九百九十九种忧郁》。与搅拌机相比,这里极少人光顾,这九百九十九种忧郁,无人认领。
  ——“我忧郁了”:在一个句子的平滑空间中,忧郁的色调(它是暖,还是冷?),是从阅读者的步伐和语气中呈现出来的。请默读。
  ——在忧郁中反复披露的形象,变得不那么白净,也不那么精准了。恍惚,聚集,扫描出内事物的山脊线。看得见又看不见。每个句子都陷入了一种双重的虚无之中。
  ——在行走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停下,观察,思考,走神……在历史感知的陪伴下,可以想象出它的状态:……它的呼吸,太过于依赖言语和图像了。
  ——(戏剧)忧郁的未知空间。
  ——它被安放在一个文本剧场的洞口,但比较隐蔽,身上披着零散的花草,还隐约笼罩着一些轻薄的云雾。它是文本的最佳入口吗?通过它,什么将被开启?
  ——忧郁:读写的酵母或下酒菜,神思妙想的云上干冰或穿堂风,空无与存在的临床法则或无形钟摆。
  ——在波函数与乘法之间,它构建出了一个词语的前世今生。
  ——忧郁在当代,是1还是1000?它是一门艺术学说,安置于社会的每一个孔洞之中?抑或是一套被镇压的言辞,在无所不在的幽灵信号中流离失所?
  ——忧郁,作为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东西,被放大,被内爆,被圈入当代媒介的一个个孔眼,碎成千军万马,又在大脑的新空间中,组装成一张张新的面孔,之后继续内爆,继续重组……反反复复。它以一种新姿势进入无尽的忧郁之中。
  ——(小剧场)它在无数个空间的无数个角落发生了爆炸。柳絮漫天。飞雪萦绕。你触碰到它的尸体碎片了吗?
  ——(小剧场)在智能手机统治身体器官的时代,我们还会忧郁吗?被捕捉到屏幕上的是谁的忧郁,你的,我的,还是电子装置自身的?忧郁的生成是否形成了一套新的机制?
  ——手被悬置了起来。操作工具与处理对象如云一般漂浮在手的上方,触摸无法发生作用。忧郁的根源之一:目光取代了手。
  ——在世界的书写中,它被认领了吗?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一次虚构,一场游戏,一次追问,它如何在关于未来的思虑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它还有位置吗?
  ——他陷入一种反复的思虑中。
  ——忧郁是谁?它正从哪个方向升起?在遥远的月色下,浮动着一个敲门的身影,如同一个熟悉的名字被书写在一张脸上。它绕开它,就像绕开自身的大门……这是谁?在一个焚烧的信号之上,它无法安定自身。一个词语开启的形象,飘忽不定。在虚浮的平面上。在途中。
  ——在一个泥灰色空间中,忧郁被从土中唤醒,张开迷离的双眼。从这个秋到另一个秋,记忆已穿过了无数条圆形街道。(观者在半睡半醒之间。)景色依然黯淡,迷离。它流淌在被悬置的目光中,带着一种精神的危险。
  ——谜语写下,忧郁降生。
  ——我正掉入忧郁。在对未来的记忆出现了高低不平的情状中,我经由一种忧郁的力量,掉入那里。一个两手在空中不停地抓取空气的世界。我掉入,手边突然空了,没有东西可以把扶。我掉入,叶子离开了树枝,小舟离开了绳索,在空中和海上,漂浮。
  ——如何来保证忧郁的在场?忧郁之所以为忧郁,在于它打开了自身的深渊性。也许只有如此,才能使之持有忧郁的纯粹性。
  ——忧郁,在某种残余之中……这个词,属于黯淡和黏稠。它朝向耳朵。它吊在秋千上,摇晃不定。写下它:打转,像个漩涡。
  ——(独奏曲)“他已经开始意识到,在这乐句甘美的乐音底下隐藏着怎样的苦楚,也许还是难以消除的隐痛,然而他并不以为苦……他玩弄这乐句散发出的忧郁之情,感觉到它正在流经他的身体,然而总觉得它却像是使他的幸福感更深刻更甜蜜的一种爱抚。”(普鲁斯特)
  ——(独奏曲)“啊,就在“快乐”的庙堂之上,/隐藏的“忧郁”有她至尊的神龛,/虽然,只有舌头灵、味觉良好/能咬破“快乐”果的人才能瞧见:/他灵魂一旦把“忧郁”的威力品尝,/便成为她的战利品,悬挂在云霄。”(济慈)
  ——实际上,忧郁并不拒绝欢乐。正是在忧郁的沉醉之中,最崇高、最甜蜜的欢乐被给出了。
  ——在胖与瘦之间,在高与低之间,在生与死之间,在有与无之间。忧郁的路,总是同时朝向相反的两个方向。无数的反方向路线,叠加,交叉,翻转,汇成了不规则的地图。它是一个有瘾的不安细胞,总在变身、逃逸……
  ——在精神状态的内在平面上,一个词与另一个词从没停止过对领土的争夺和侵犯。某个点,刮起了一阵风暴。一种不速之力突然打破了透明的玻璃瓶,平静的湖面被搅动,稳定的积木被推倒,它的热量一下子上升到了临界点:忧郁占据了哀悼;癫狂吞没了忧郁。
  ——“我不在他的头脑中,不在他垂老的身体的任何一处,但是我在那,为了他我在那,和他一起,因此有了那么多的混淆。发现我不在,这应该对他来说就够了,但是不,他要我在,有一个形状和一个世界,像他一样,尽管他不想,我就是一切,就像他什么都不是。当他感到我没有存在时,他要我剥夺他的存在,反过来,疯了,疯了,他疯了。”(贝克特)
  ——在忧郁之雕像上,精神与灵魂在场吗?在流亡中的词语,忧郁是否获得了它应有的名分和地位?
  ——“忧郁原本是智慧的导师。”(拜伦)
  ——他的心中缠着一块石头。一块无法消化、溶解的石头。它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灵魂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它指向的是深渊,还是拯救?
  ——她在说话。她的嘴巴不停摆出开口的姿势,但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她嘴巴的姿势,隐隐透出一股忧伤,宛如一个大坟场。这忧伤从天而降。此时,她是一件引人瞩目的作品。
  ——穿行于忧郁空间的文本团块中,阅读者或观看者的脚步和目光一不小心就会染上风寒。
  ——忧郁的替代物,或另一些忧郁:秋天。历史上的狗。脾脏系统。癫狂。伟大的悲苦剧。伤悲。哀悼。欲望与未来的失去。痛苦。无聊。作家的猫。土星。大地的幽深处。一千年的记忆。镜子。湖边的雕像。惆怅。交媾。浪漫主义。象征。丢勒。加速度的现实。思虑。乡愁。死亡碎片。
  ——忧郁带来秋天。未曾浮现的土灰色幻想。无法表达的皮肤记忆。带来的,又被带走。在时间的凝视下,乌鸦最能挑动无意识的神经。正如天色苍凉。
  ——“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最美妙的曲调总不免带有一些忧郁。”(雪莱)
  ——忧郁正在下,雨和月光。它写在雨上,从巨大的城市上空落下,在一个人独坐窗台的日子里。它写在一个孤闭的空间中。
  ——(小剧场)上楼梯的女人。美妙的画面上洋溢出一种古怪的风情。香水弥漫在夜的空气中,你闻到了忧郁的体液。你深深吸一口气,上楼梯女人身上的忧郁飘了出来。镜头中的嗅觉,就像在一种幻想中。
  ——他坐在虚构的桌子前,坐在他的60公斤中,以及那无法解决的存在问题上。手与眼,空空如也,如同自动放弃或被剥夺了发言的权利。他的注意力停留在“坐”上,它开启了一种延伸吗?
  ——她的忧郁来自手的不停编织。手在屋中,被困于编织物的迷阵。到底是哪一种在场将她扣留在这样一个空间中?她一身白衣,低着头,日复一日地编织着什么。是忧伤,是时间,还是编织本身?思绪没有停下。她的手,也没有停下。
  ——这个忧郁作品是一个秘密,对作者来说是如此,对读者也是如此。你的进入,如同出离。它就像不存在一样。
  ——或许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忧郁的发生,并非是困在与外界的接触之上,也不是主体欲望发生了缺失。那这是一种根本性的忧郁吗?与这种忧郁缠绕在一起的不是“我”,而是在“我”身后使“我”成为“我“的东西。一种莫名升起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虚无,一种人自出生以来就被抛入世界的宿命。就在这样一种忧郁中,存在得以显现?他说:忧郁是绝对的。
  ——(在忧郁文本的解读/书写中,操作者时而狂喜,时而沮丧,脑部一次次地缺氧,终于忧郁了。)
  ——一个终结文本的忧郁。
  ——向光告别。灰色的失落,将神秘性引到最需要灵感的地方。向光告别,忧郁是圆的。
  ——(画)忧郁的原子世界在达利的手上完成了一次崭新的露面。“忧郁之手,来自天堂。”
  ——在空间的拐角处,遇见等待者:一件几乎被遗忘的作品。你像个陌生的闯入者,用手拨动它。它以自身的镜像回应你。
  ——忧郁有对象吗,如同爱恋一样?这个句子此时已显得十分苍白,跨越数个世纪以来的哲人教诲,这个问题应该如何,或以何种表述方式继续追问下去?
  ——我忧郁了。在向他人展示我的忧郁之时,这忧郁还是我的吗?此时此刻,它还在我身上吗?或许,它是来自向你展示忧郁的另一个人身上?我忧郁了。哪一个我?
  ——忧郁被唤醒,随之被指控。它的醒来仿佛是为了接受这宿命般的指控。它曾是辉煌的。它伴随着指控,抵达了殿堂。那里陈设着最具艺术形式感的武器。
  ——“忧郁,一旦达到极点,会消除思想,变成一种空洞的呓语。”(齐奥朗)
  ——(画)十字架:基督脸上的忧郁。
  ——(戏剧)骑在“飞”字头上的数字化时代,向我们抛出了新的弧线。超真实。加速度。他空间。我们的忧郁,一副副新面孔。
  ——忧郁的摄影机。它的目光隐藏了它忧郁的一面。一种寄身在暴力之上的忧郁。就像所有的事件都在等待它一样,但是那种叫遗忘的东西并未能露出端倪。
  ——他的目光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像一颗雨点在电线杆上追着另一个颗雨点……它穿越纸面,从这一面跳到另一面,世界被扯动了。
  ——(画)一条街道的忧郁和神秘。
  ——他们在同一幅画上签名。梵高、蒙克、毕加索、波德莱尔、拜伦、济慈。签署之手,心平气和,虽形状不一,但姿势一致。
  ——她在表达忧郁。用眼神。用哑音。用死力。用症候。用剧场。用盘根。用突爆。在一次次想方设法的表达中,她临时获得了一种救赎的力量。犹如一种思想。
  ——我忧郁了:在这里,它是一个神经句式。它接连着一条条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是常人、怪人、疯子、预言、卑微、下沉、历史、病理、政治、心理、性格、气质、意识形态、占星术、升仙……
  ——忧郁家族的一个支脉:“左派的忧郁”。在同一种(批判)目光之下,它时而在前仆后继的前行队列中(温迪·布朗)——但已走入死胡同:死亡之光已升起,时而朝向另一个方向(本雅明),虚伪之极。(即使在看似明朗的境况中,忧郁因子依然蒙上了暧昧的面纱。)
  ——“我在志得意满的时候比陷于忧郁的时候更有参加革命运动的力气。”(福柯)
  ——(小剧场)忧郁,一个无数次被绑架的词语。它还完好如初吗?
  ——我忧郁了:但我不在忧郁里。正是在无所忧郁的地带,忧郁悄然绽出。在对没有忧郁的忧郁中,涌动着通向深渊之地的密钥小泡。就像在空无之中。忧郁在场了。我不在忧郁里。
  ——忧郁的纯粹性。
  ——忧郁的书写处于一种秘密之中。书写历史的叠加使它更加恍惚,更加心神不宁,它就像被抛入了一种若隐若现的命运之中,界限十分模糊。有哪一种表述已对它的存在有所暗示了吗?而在表达只是一种猜度的情况下,如何拨开笼罩在它身上的言说和刻画迷雾?忧郁,一个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流俗起来的词语,一个未完成的世界,依然有待打开。
  ——“与这个世界相比,忧郁更具先验性,更是越出此岸世界囿限的超越。但它面对先验的东西述及的是孤独。这是我此岸的生活与超验生活之间趋达白热化的冲突。忧郁可以激发上帝意识,但它同样是上帝遗痕的体验。它介于先验的存在和无底的非存在之间。”(别尔嘉耶夫)
  ——我忧郁了:在0与1之间,在生与死的混合体验中,我站到了生活之巅,无所期待。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在那里,我触到了夜与光的边缘。一种怀疑主义的思绪。一个中间值带来的视野。
  ——(小剧场)木偶戏之线;水墨画之笔触;在为忧郁团块涂写路线的操作者身上,一团迷雾之轻,一直盘旋在他的脚步图上。
  ——(画)轮子上的忧郁。静止的十六根辐条。掀翻的姿势制造了一个传统故事的例外状态。
  ——在忧郁中,他飞了起来。
  ——忧郁的原初状态,是发生在婴儿断奶的那一瞬间,还是在坠入非存在的那一刹那?
  ——它仿佛来自一种允诺,而这种允诺却又被遮蔽了。
  ——我正掉入忧郁的帘丝洞,如同掉入单数的谜题。我掉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境。我掉入一张死亡的会议圆桌上。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昏沉。慵懒。无意义。找不到扶手。它提前入侵了我。我进入我的内部。我身上却还系着外部的绳索。我掉入那里。一种力量渐渐浮起来,正如昏暗中升起一缕微光。世界的这一边与那一边。
  ——“忧郁至死!”(蜘蛛吐丝——)被来自各个方向的缠力拖至境况的边缘处,它会在死亡的反力下灰飞烟灭吗?死亡,沿着
  (蜘蛛吐丝——)
  忧郁的指向出现,它重新塑造这暗淡的空间。
  戏剧:死亡重塑忧郁。
  ——在忧郁与死亡之间,站着——癫狂。在癫狂中,忧郁被维持,被养护,仿佛只有将忧郁推开,让它悬空,才能真正地将之保存、持有。忧郁总在梦中遇见癫狂——未来的天使。它是它的梦——记忆中的面孔。它尚未来到。
  ——我忧郁,故我在。
  ——对忧郁的追问完成了吗?或开始了吗?它通往的是存在的此岸还是彼岸?
  ——仪式的庄严反抗。反抗的虚无入口。虚无的同性面孔。
  ——他垂着头。从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清画上人的脸,手也逃离了恍惚的布面……右下角的签名如同正中央的脸,也许表述着同一种意思——特定的姿势承载了特定的情绪……不知道压在他头上的无数种情绪,究竟哪一种占了上风?
  ——他的忧郁从何时开始?开启忧郁的锚点当时处于什么位置?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仿佛忧郁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于意识之中。它一直在那里,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忧郁的初始时刻被悬置了。
  ——有时候,一个点就是全部。在忧郁的针眼上,——有它所有的奥秘。穿过这里——,将解开它的重重密码。
  ——“为了一种可能的书写,用蓝色的细线将它好好缝起来”:溢出之物向忧郁敞开,为了隐藏它的忧郁。但忧郁不敞开自身。蓝色的细线——沾染上隐秘的忧郁。
  ——无法抹除它的痕迹。
  ——在忧郁中,时间失去,地点失去。不存在充裕和匮缺、早与晚,也不存在这里和那里、近与远,而是它们整个地退出了。它并没有将自己交予时间和地点,而是在一种清空周边的行动中抵达自身。或仅仅发出一种空无的信号。
  ——在一种没有邀约的邀约性中,忧郁者站在了世界的裂缝处。他饮晨光,披夜色,在最幽深的点上开启了一种最迷人的沉思。在这种打开所携带出的隙光中,透出了历史性的影子。而在隙缝的另一端,存在也已到场。
  ——忧郁不在忧郁之上。最远的星辰,比时间灰白。忧郁的身后。以它为中心的所有配置,在来不及领悟的脸上四处流散。“我忧郁了。”它飞旋,一股向外逸的态势。
  ——忧郁:它是无尽的。(无尽之虚空。)无数根在句子上漂移、跌宕、延伸、分岔、裂变的线。在这种书写中,入口处,即出口处。它在想象的行走中重新安置了自身的位置,就像完成了一种历史性的奠基。观者说:在天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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