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专号]潘兰香的随笔《清明时节》（外一篇）

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时序又近清明，春分前后，雨淅淅沥沥，似断还续，完全笼罩在杜牧的这首《清明》的诗境中。

时而，雨脚如麻，时而，细雨霏微，然而，这并不能阻断扶老携幼的扫墓人流，一年一度，风雨无阻。杏花春雨中，人头攒动，缅怀先人，坟头培土，香花素果，焚香祭拜，青烟缭绕，这是最常见的祭扫，人们与先人作短暂的对晤与交流，中国文化中的“天人合一”、“生死不隔"，在此时此地自然和谐的体现。

每年清明节，我们兄弟姐妹都要在一起回乡下上坟，大家一起准备好鱼肉蛋三样荤菜，一杯酒，装在一个大提篮里，大家有的拿香纸，有的扛鞭炮，有的举纸幡，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村后山，大家在父亲的坟前上香，轮流跪拜磕头，把准备好的酒食摆在坟头，姐姐清泪横流，念念有词请父亲飨用，大哥把酒洒在坟前空地，孙子辈跪拜爹爹，请求护佑他们读书金榜提名。跪拜仪式完毕之后，烧纸，放鞭炮，寂静的山头一时喧嚣尘上，春鸟惊飞。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宋代高翥的那首诗一一一

巜清明日对酒》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我自认为不是个冷血的人，看到姐姐哭得发红的双眼，我实在酝酿不出情绪来，父亲在，我已尽孝，我深懂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深刻涵义，父亲故去，他摆脱了疾病的痛苦，也是一种解脱，我因何而哭呢？又想起了张潮的《幽梦影》中一段话：“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无一文，死后每饶楮镪；天下唯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后必多跪拜。”为人多悲苦，做鬼多快意！

忆先人思来者，墓草萋萋，生生不息，物我同春。逝者的墓碑永远上刻着“存在”二字，生前他们或平凡或伟大，或富有或贫寒，或一帆风顺或一世坎坷，如这春色如画展卷无穷。寄托哀思，铭记于心最重要，形式并不太重要。我曾对儿子说，我将来身死，把我的骨灰要么撒在西塞山江边，要么埋在尖林山上的某棵松树下，别买什么墓地，也不用年年祭拜，人一旦死去，便尘归尘土归土，何用那些繁文缛节呀！

生死两茫茫，面对冰冷的墓碑，最易感悟生之空偬与死之乌有，正如曹子建哀叹“坟土未开，身与名并灭”，但生的力量终究大过了死，正视与接受，总是会替代哀恸与悲戚！缅怀先人，虽然传统千年不灭，可创新的缅怀方式不也可以寄托哀思之情吗？

在现实的舞台，人人奋斗拼搏，欢乐痛苦，直至人生谢幕，長眠方寸之地，一切化作尘泥。我来过，我活过，我无愧于心，我无憾离世，这就足够。莎士比亚感慨“凯撒死了，变成泥土，怎见得不被拿来补墙壁？”我以为，清明这个节日无须断魂，红尘陌上踏花归去，见那杏花深处酒旗招展，欣然奔去，岂非赏心乐事？

静夜读《聊斋》 

静夜的风，携着寒凉，拂过窗前的树，窸窸窣窣的，如狐的舞步。这样的晚上，最适合读《聊斋》，不由得想起十岁读《聊斋》的情景：神鬼狐妖，我既害怕又喜欢，欲罢不能，以被蒙头，打开手电，不看完势不罢休。岁月太久远了，所记住的寥寥无几，唯有蒲松龄这个名字不曾忘却。

今夜再读，才真正感受了蒲松龄的文字魅力，他把虚构的形象变成了我心目中的熟人，他笔下美貌多情的花妖狐鬼，荒郊野外，枯草坟茔，残破庙宇，虚空而来，便共枕而眠，两情缱绻。这点亮了许多深夜苦读人的期盼和非分之想。想蒲松龄一介寒儒，守着糠糟妻，住着贫寒舍，平凡木讷的外表，却不知从哪儿来的灵感，写出那些胆大又俏皮的可人儿。他到底有着一颗怎样的灵魂？在“子夜荧荧，萧斋瑟瑟”中，用一生的时间来完成一部书。也许他也臆想过有一段华美圆满的艳遇，但他枯寂的人生注定与这无缘，所以，才写下那么多绝妙传奇。而且，他还把那“冷淡如僧，萧条似钵”的地方，变成了哀怨故事的诞生地，仿佛一着艳妆的女子，出现在一个破烂不堪的贫民窟，美得突兀，美得让人注目良久，不敢直视又心思跃跃。那些荒诞故事里缥缈灵动的倩影，哪一个不让人心往神驰？除《画皮》里的女鬼以一张人皮迷惑了王生，王生险遭丧命，其余的佳人大多性情怡人，且宜室宜家，相夫教子，善持家务，奉养翁姑，经营生计。陈云栖，盛云眠，婴宁，青风，聂小倩……个个都以妻的形象出现，却都不是妻子。

也许，在男人的生命中都有两份情，一份是凡俗烟火里的黄脸愚妇，一份是繁华绮梦里的风花雪月。红尘滚滚，再美的风月，也在日子的咸淡中起了皱褶，可若真的逐梦而去，又有些高处不胜寒。蒲松龄，为情，做了一个神秘美好的注解，让后世读的人，读出自己心里向往的一段传奇。现实的，是家中妻，梦幻的，是笔下姝。晶莹雪和寂寞林，都化作梅下青瓷瓶里的陈年水，世外仙姝袅袅婷婷终叫人念不忘。家中妻，是那大呼小叫，缝缝补补，倦色满面的人，也是那伴你一世直至为你送葬的人，有谁知，哪一个在男人心中更重呢？蒲松龄将现实与梦幻重叠，天光云影与静静湖水微妙又和谐。蒲松龄，没说什么，似乎又表达了许多，爱，既有肌肤之亲，又有一蔬一饭之琐碎平淡，更有一种美人如玉柔情绕指更兼羹汤的奢望，这是疲惫生活里的理想，也只是理想而已，一个闪念而已。

他自称异史氏，并写道：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我回答，是。在黄昏陋巷的他，现实实在太骨感，总该有点什么，来暖一暖落寞失意的人生。于是，才有了美丽的妖迷惑贫苦赶考的书生，剧情其实很俗套，但孤单寂寞失意之时，有美在侧，温言软语，自荐枕席，岂不堪慰一生风尘？

蒲松龄笔下的爱与人生，如月照花林，美则美矣，总会消散在黎明与朝阳里，但可以做为一种奢侈的祈祷和祝福：好梦成真！

潘兰香，学了医，却做着学医之外的梦。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