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蛇洞主》连载 3

  当那天粟知哥想横了,横在这老板栗树桥头,说出那番震撼整个藏蛇洞连同洞口三二十颗人心的话,由此也挽回了一些他本人的名声的时候,麦家老爹在一旁巴哒着烟锅掂量再三,终于觉得自家那丢人现眼的大女儿,已是有了个蛮好的靠。于是粟知哥没费一个子儿的彩礼,除去带着队里给他安置的那几件东西,差不多就算是净咚咚的一个人,便钻进了秀秀房里,成了麦家的一名养老女婿。秀秀大哭了一场,也还是就跟定了他。

  

  

  在老板栗树桥头,两条岔路合成了一条。麦秀身穿红灯草呢衣衫,下面是蓝布裤子青布鞋,头上包着崭新的白头帕,挑着一担阴河甜水,闪悠闪悠,笑眯笑眯地走了过来。好在夜来的事她是全然不知晓。

  德才,你这脸青一杠紫一杠的,是啷个了?她瞄了他一眼,惊问。

  ……哦,回来走急了,刺巴林边摔了一跤。洞主嘻嘴笑道。

  她晓得他肯定是哪家又悄悄的请去做了法事,对他旋编的这话也就信了。但她却照样审他般地瞄着他:赶天赶地的回来,是哪个在拖你了?

  娘呃,这女人家的心也是难说!自家早不早的已都顺了别人,但自打后来我娶了她妹子,她倒始终都爱酸不溜湫的来打趣上我两句。最可怪的又还是这点:酸,趣,就是说心头还有我啊。偏生这人在我跟前,又还从来便一老八实,庄庄重重的,就象是完全忘掉了先前的事一样。想起那轮在她家过初三,悄悄拉住她抱了一下,还当真就冒起火来了!约过她几回哩,不光不出来,还死个舅子装做没听见这话。平常家在人前人后哩,大大咧咧的,一口一个「德才」,活象是硬就把我看做了她的妹弟娃一样。再说了,我总也都还大了她几岁呀!

  这德才不满地嘟起了薄薄的嘴,瞥眼老瞄住身旁这枯藤缠吊的桥。他的意思很明显:那年这桥边的一幕,我不信你就完全记不得一丁一点了!……

  他私下里曾把这桥叫做奈何桥……

  秀秀真象是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似的。她依旧瞄着佘德才,只是眼光稍稍缓和了一点,口边还带上了点笑。快回去报她个到,就都来我们这边,有好事情!

  是你那姑真的转来了?

  呦,端公是会猜会算喃!才拢的。

  洞主想说早已听说了,想了想,却又笑笑,算是认了自家确是会猜会算。

  一路几个人?

  就她一个。那姑爹和兄弟侄子些都怕,说是这回不转来,二天再说。

  德才又想问是不是带了好多的礼品杂包儿,想想,怕她看单了他,便吞回了就要出口的话。

  德才!自家后窗口,远远地传来麦丽的叫声。德才应了一声,看看秀秀,抬脚便慢慢的要走。可秀秀傲慢地扫了那窗口一眼,先倒转身快步走了,把个圆溜溜、肉鼓鼓的屁股,直在德才暗随着的眼中扭晃了好大一歇。

  这点也极怪:这一先一后差不多同时从娘肚皮中钻出来的两姊妹,模样儿倒是象得没法说了,心性也都相去不远,只是,还并不单是为他了,自家从小在一起,就是一个钉子一个眼的,硬跟那狗见了羊一样!

  还有一宗,也很叫佘德才又是伤感,又是不解:这么些年,秀秀向来都要同麦丽一般打扮,只要瞄着她做了件哪般花色的新衣裳,跟着她必是也要照样做上那么一件……

  

  

  吱嘎吱嘎踏上自家的小楼,麦丽已开着门候在那儿了。洞口这三五姓人家,十余户木楼小院,数这佘家小楼最够味儿。几根大柱都是将就用的几棵老青杠树,长年树顶就华盖样的遮在长满青苔的屋顶上。一色的柏木楼板和梨木栏干。屋前屋后都是梨树和尺竹。葱葱茏茏的金银花藤子和葫芦藤子爬满了墙柱。屋下是块高产的芋头田。虾蟆些白天晚歇的,都在田头呱呱直叫,就象是在催洞主这条善蛇赶快出来凭栏布道啥的。佘德才早就想要给这屋安个道号叫「藏蛇洞洞天」,还打算在门上挂它块匾,但终是拘于古训和认清了屋外现世的情景,便暂且打消了这出格的念头。

  同样身着红灯草呢衣衫和蓝布裤子,头包白帕,脚穿青布鞋的麦丽,秀秀样的惊望着他。德才,你这脸啷个了?又啷个恁大晌才回来?

  她只晓得他被刘拐拐叫去救刘老妞的事体,虽是估谙他多半也都要天亮才回,却想不到后半夜发生的那些故事。既然两姊妹顶的名份大不同,也就不必瞒着她。于是佘洞主把一腔苦水都朝这洞主娘子倾吐了。麦丽向来贤良护夫,听罢,便破口大骂起假钟馗长娃子及其祖宗八代来。长娃子连名儿带法号,在这巴阳一方,原是极响亮的,尤其这小名在藏蛇洞这一带,从来更响。

  洞主宽厚地笑了笑。婆娘家,莫消尽骂不歇了。他虽是先对我狠,后来也等于是给老子赔了个小心。道家以慈悲为本,仁和是道行,哪须去和芸芸众生一般见识噢。这就去你家。刚才你姐就是在跟我说你姑到屋的事。这你晓得不?

  晓得了。起先就听得那上面一阵呜嘘呐喊的。

  说着洞主便已脱去自家蒙难的衣衫,换上了一套簇新的衣裤,打算去拜见远归的岳家姑姑。麦丽怔怔地瞄着他换衣,若有所想。她蓦然开口:

  我也该做件新灯草呢衣裳了。秀儿那件,都比我新。

  洞主暗自惊心。但细细一品婆娘的话,却又觉得她乃是极坦荡的了。

  灯草呢衣裳,你这哪点又算好旧了?

  是不算太旧嘛,只是我想换件栗板色的。都说外面还兴这色。

  喝个杂的!新换一个色,──那人看见了,不又得跟着换它件。一换,这个见那又要新些,还不又想再换个色?……呔,你个婆娘也莫弯酸!青的穿过了,要红的;红的穿起,又想要啥「栗板色」的。老实是前些年辰你那牛板筋老汉穷,供不起你操这灯草呢,你跟了我,才发狠要把它穿个够嗦?

  麦丽愣了愣神,旋即眼水一涨,呜呜地哭了起来。

  死男人好没得良心!动不动的就把我爹拿来一阵扫屑。我爹就说是早先不肯把秀儿给你,后来把我给了你,也都算是填起了嘛!一说到这,反说是我爹娘势利眼儿,看你有生意了,才把我给了你的。又说这灯草呢衣裳嘛,这年辰来了,又还算好金贵一宗事?人家城头婆娘「的卡」啥的都早穿得不爱了,赶着挂金戴银,只有我们这乡下婆娘才造孽,还在想着个老古板东西,都反要受这般样的话。呜呜!

  洞主看不得女人家的眼水,特别看不得这麦家女子的眼水。于是他当即便也换了个腔调。

  背时的哟,说个耍板话,就输不起,牛儿样的昂昂哭了!

  一头说,一头便转身扳住了麦丽那圆圆实实的膀子,也学着那洋派的人,在她那端正光滑的额头上嘬起嘴凑了它一下。

  只说做不?下面这声音还有点恼。

  眼看婆娘两眼水汪汪的,依旧还很勾人的脸嘴一副倒恼不恼的娇嗔相,佘德才的心越见软了。他想到手中这并不粗壮的膀子长年担着一个家,不由得很痛麦丽。做,做,做,他连声说,一面也就顺势做着婆娘当即笑开的嘴儿。──只是莫做它娘啥栗板色的,倒是照样再做件红的。我就最喜悦看你穿这红色!

  他心头想:恁概,也免得秀秀一眼就又看出来……

  呃,老实的,争些儿就搞忘了!麦丽揩干笑眼,猛可想起啥的,又说。昨晚歇刘拐拐才把你叫走,琼们学堂的陈先生就来家访。

  啥事?洞主惊问。据经验,陈先生来,跟来的总不会是啥划算的事儿。

  说是村小要集资盖茅厕了。说是前次上面来检查办学,对别的都还没说啥,第一就是对学生些乱屙乱撒的,很不高兴。说是邻近的猪圈坑也是有好远,再说本校嘛也是需得着点肥。麦丽侃侃地转述说,终是还念过完小,转述这话,还头头是道的。

  一家集好多?洞主捺住不满,直逼要害。

  说是十块。

  啥?十块!不是茅厕板板都要飞起来打人了……也怕是他们又要借这机整奖金来发呦。洞主火了。

  这不由他不火。前次教师节,琼儿就回家硬要去了五块钱,说是先生叫她和同学些自愿给辛勤的园丁表表心意。再说,平日里,不算正用的书学费,学堂里这门那样的种种开销,也都总有。

  娃娃在那塌念学,又有啥办法呦。麦丽劝道。

  这道理老子倒懂。问题是猪尿脬打人不痛气胀人。又说哩,老子们紧把细捏的,才窖起了他妈的这两个可怜的子子儿,离盖我的出云石观,晓得不,差x远呦!

  你就当可怜琼儿想嘛。婆娘又说,说着眼水看看又象要涨了。

  尘缘,孽缘!洞主心下暗叹道。不过他埋头不开腔,算是又含冤认了。

  琼儿这娃娃是可怜呀,麦丽憋住鼻子还跟上一句。

  

……………………………………

按:小说创作,亦曾为自家重点涉及的一个领域,所耗心力之巨,唯己自知。当年在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之外,还写过几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并多次投向那传统的纸质杂志社(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可怪的是,差不多每次都得到编辑的嘉赞,有的甚至于是激赞,同时彼方却也多提示说: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不明说是少了什么。当时自己确是思之而不得其解。后来对世事日渐明了,暗暗有了些推测。而生活中有一相善友兄,则一语中的,道是“缺乏'工具意识’”。然因自己客观情况,此事当时也就没再进行下去了。网络流行后,同样就还是那些书稿,自己将它们放在网上,却另是一番情形。其不少竟得到众多读者之交口称誉。现借这公众号平台,不妨将自家这批中篇小说连载于此,以让各位订阅者自行观看与思索。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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