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掇英】系斜阳缆 ──王鼎钧回忆录中的百年场景
人物背景
席慕蓉,女,1943年生,蒙古族,著名诗人、散文家、画家。祖籍内蒙古察哈尔盟明安旗,是蒙古族王族之后,外婆是王族公主,后随家定居台湾。举办过数十次个人画展,出过画集,多次获多种绘画奖。她于1981年出版第一本新诗集,在台湾刮起一阵旋风。1982年,她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成长的痕迹》。席慕蓉多写爱情、人生、乡愁,写得淡雅剔透,抒情灵动,饱含着对生命的挚爱真情。
本文写于2010年8月。
王鼎钧,当代著名华文文学大师,苍山县兰陵人。1949年去台湾,1978年后移居美国纽约。本刊2013年第四期曾刊发他的《昨天的云》节选《吾乡》。
一位作家用他的一生一世所作的见证,难道都不能在书店里稍稍多占用几公分的空间吗?他书写的,不止是他一人也不止是他那一代……
壹
先是时空里的大背景:
太初,诸峰向三角山地集中,路经兰陵东郊,在相互拥挤中遗落了一座盆景。
然后才开始聚焦于自己的故乡,这四面都是肥美平原,季季都是成熟庄稼的锦绣大地,造化所成的一座神奇的人文宝地。
因而,“我是兰陵人”这句话。遂在汉唐的先贤事迹中有了特殊的意义。
然后很快地跳接到“吾家”。
与民国初肇的历史接轨,竟然是一则国际新闻:
1915年,祖父带着自家酿造的兰陵酒,以兰陵美酒公司的名义,参加旧金山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得到金质奖章和银质奖章。
当然,这是经过选拔与肯定之后,才能出国参赛。这种种都是有明确记载的史实,“德源涌”酒厂曾经是兰陵美酒之中最早与最大规模的字号。
但是,到了王鼎钧出生之时,祖父的事业早已结束,只留下一座“大约共有十进,外加一片厂房”的巨大祖宅。
我们跟着王鼎钧去观看这幢大房子里的种种,两棵并排的石榴树、胖胖的丫头、道光年间的瓷器、紫檀木威严深沉的桌椅,还有从门楣下方的“燕路”里,年年归来重寻旧垒的燕子……
“那时,家家都是这个样子。”这句话重复了两次。言下之意似乎是说,这原本是个理所当然的存在,是再平凡不过的温暖家园。
那时,家家都是这个样子。而要再度去确认这种平凡与平静的氛围之时,却是在覆巢之后,离乱间寄居在别人的家园里,忽然觉得有些淡淡的香气、有些细碎的声音似曾相识,彷佛在什么时候也拥有过:
我想起来了,种种光景正是我从前的家……恍惚间,无意中,我回到那已失去的家里。
整部回忆录应该是从这一段文字才正式开始的。
这处寄居的庄园,在地理的位置上其实离王鼎钧的“故居”只有咫尺之遥,在此时,王鼎钧也才刚开始逃难。但是,在这一个时间点上,却已是“如梦如幻,如前世来生”,那距离已是无限遥远。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宅,要在这个时候,在这一段文字里,才真正显露出它的宁静悠远、它的深厚温暖、它的细致美好,以及,它的永不复返。
少年王鼎钧,那时还不能预知一切,只能讶异地告诉自己:“这地方,好像我来过……”
贰
王鼎钧在回忆录第三册《关山夺路》出版之后,他说:
“我写第一册回忆录《昨天的云》尽量避免议论,维持一个混沌未凿的少年。写第二本《怒目少年》,我忍不住了,我用几年后的眼睛分析多年以前的世界。现在这本《关山夺路》,我又希望和以前两本不同,我的兴趣是叙述事实,由读者自己产生意见,如果读者们见仁见智,如果读者们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我也很高兴。”
他又说,第三册终于写完,现在要进行第四册的写作了:“我要用这四本书显示我那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
现在,第四册《文学江湖》也已出版,以七年(还是整整一生?)的时间完成的回忆录四部曲已完整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这书中的关联岂仅止是一代的中国人而已,这是整个中国的百年真相啊!
前一阵子,齐邦媛老师出版了《巨流河》,龙应台出版了《大江大海》。我看到书店里把王鼎钧的《文学江湖》和前两本书放在一起展示,我总有点疑惑。如果说是谈1949,为什么不放《关山夺路》?如果说是回忆录,为什么不把完整的四册放在一起?
一位作家用他的一生一世所作的见证,难道都不能在书店里稍稍多占用几公分的空间吗?
他书写的,不止是他一人也不止是他那一代,他书写的不止是历史也不止是文学,他写出来的,是百年中国这块伤心地上,许许多多无辜的“黔黎”的悲惨遭遇。
叁
有多少人有着相同的故事。
譬如在第一册《昨天的云》里,父亲千方百计想要让王鼎钧可以再读书。
从沦陷区要投奔到后方去求学,是令人心惊胆颤的出走。可是,那时候,还是有许多年轻人毫不迟疑地离开了家,也还是有许多父母想尽办法让孩子离开,纵然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能预见这分别的后果:
千叮万嘱,看着我喝了稀饭,逼着我吃了包子,母亲为我作了祷告。
父亲说:“你走吧,不要回头看。”
我一口气奔了五里路才回头,已经看不见兰陵。
回想起来,离家这一幕还是草率了。这等事,该有仪式,例如手持放大镜,匍匐在地,一寸一寸看。
只因为,当时并无人知晓,分别之后,“从此天涯海角,再无归路,山东,临沂,兰陵,永远只能在地图上寻找。”
肆
又有多少人经历过我们完全无法想像的恐怖场景。譬如王鼎钧的五叔曾参与其中的缅甸战争和撤退:
“缅甸撤退应该是抗战史上最有毅力的撤退,也是最悲惨的一次撤退……缅北有一座野人山,是这次撤退最后最严肃的考验。野人山号称鬼门关,意思是人入此山不能复出。此山纵深四百里,高度平均八千尺,峻岭丛林,瘴气烈日。九六师在山中绝粮,杀蟒猎虎为食,终于越过此山。三千里绝地,六个月胜负,无一人降,无一人叛,抱病扶伤攀高黎贡山进入云南。在一个叫剑川的地方早有千万出征官兵家属麇集盼望,五婶也在那里等候。死生交会,哭声动野,大雨忽然滂沱而下,为他们洗泪。五叔接到我的信,想他老人家心中那一团郁结,一点酸楚,那对鬼神的感激,对袍泽的悼念,俱在心中,俱来眼底,这才'热泪潸潸’的吧。”
当然,王鼎钧书中的许多资料,或许是五年后的辛苦搜寻才可能完备。只是,他执笔之时,目标对准的是“黔黎”,是真正的百姓,是无数下级官兵以自身血肉所书写的出生入死,这样的百年场景读来令人既惊且恸。
伍
苦行过半壁山河,王鼎钧从七岁离家之后,流离辗转,所见多矣。
可是,再清晰的记忆,却并不一定是当时的真相。几年后再回头细想,才从传说的真相、残缺的真相,以及不同立场不同角度的史书中错乱的真相里,翻捡出真正的历史场景。原来,芸芸众生,都被骗了,而且被骗得很惨。不该死的死了,不该残的残了,不该家破人亡的都流离失所了……
王鼎钧说:“国共内战造成中国五千年未有之变局。我希望读者由我认识内战,由内战认识五千年未有之变局。”
我生也晚,不过还是沾上了抗战胜利之后那几年里的混乱与不安。
关于王鼎钧书里所说的金圆券,我是记得在南京的客厅里,看见一大箱印刷精美的钞票,好像底色是浅浅的粉红(还是纹样的细线是桃红色)?任我们这几个孩子拿来摺飞机射来射去。我记得在南京的最后一顿晚餐,大碗汤里,下午才匆匆宰杀的母鸡腹中还藏着没生下来的鸡蛋。我记得从上海、广州辗转到了香港之后,父亲的朋友里,有人嚷着住不惯,于是全家大小又回到大陆的家乡去了。我记得来到台湾,从中学到大学,上课一教到中国近代史,从课本的文字到教课的老师,总是语焉不详……
我还记得,在水源路堤防下那些狭窄的巷弄里,有天晚上一个男人喝醉了酒,在院子里又哭又叫,一句“老蒋,你对不起我们!”让左邻右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有多少模糊的场景,有多少不安的氛围,有多少待解的谜团,有多少互相矛盾的说法,更有多少连学童都知道是谎言的官方文告,这些那些,好像都是我生命里的负担;而就在此刻,在王鼎钧的回忆录前,我相信,有许多人都和我一样,一面阅读,一面恍然大悟。
陆
然而,在恍然大悟之中,我们这些“当年的孩童”,心中又有多少悔之不及的疼痛?
原来,我们的父母,以及我们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当年所面对的是何等惊险、何等阴险的乱世,却还要在我们的身边力持镇静,强颜欢笑,竭尽全力地维持着我们童年的安定与甜美,可是,孩子们当时却从来不曾善体亲心。如今回想,当时我的父母,也不过才是三十多岁的年龄而已,正当他们一生里的黄金时期,是无论如何也不该白白错过的锦绣年华啊!
因而,读王鼎钧的回忆录,我的许多朋友都难以入眠……
柒
“系斜阳缆”这一句原出自辛弃疾的词,我听叶嘉莹先生讲解之时,全心为之震撼。现在挪用来作为自己这篇文字的标题,是觉得或许可以有两种解释。
王鼎钧曾说:“回忆录的无上要件是真实,个人主观上的真实。这是一所独家博物馆……”
如果从这个角度上出发,“系”作为唯一的动词,应该就可以解释为“回顾”、“搜寻”、“明辨”、“连接”、“书写”和“发表”这一连串的行为,让作者在一生的颠沛流离之后,在斜阳的余晖里,藉着这部巨著的出版而终于能够得到一种宁静和安定的心情。
而王鼎钧又说:“回忆录是我对今生今世的交代,是我对国家社会的回馈,我来了,我看见了,我也说出来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上衡量,那么,这“缆”本身,就不再只是王鼎钧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往昔的连接而已了。它在瞬间身躯暴涨了千千万万倍,是千千万万中国人站在民国百年将届的时刻里,想要温故知新、重新出发时的清晰导引,以及极为巨大的支撑。
也是前一阵子的新闻而已,有文化界人士呼吁,说是民国百年快要到了,我们需要写一本记录这百年路程的书。面对这则新闻,我很纳闷,王鼎钧的回忆录四部曲尚且前后要用七年的时间来完成,而在民国98年才来关心这一个题目,是不是有点太轻视“创作”甚至“记录”这两种工作的艰难度了!
而且,更让我纳闷的是,那时刻,王鼎钧回忆录已经陆续出版,第四册也刚刚上市,这位先生怎么没注意到呢?
去年春天,我写过一篇短短的读后感,里面有段文字,或许可以作为“系斜阳缆”在此的第三种解释。我说:“然则,用了七年的时间(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整整的一生),写成了这四本的“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所想要显现给读者的,或许并不是我们在表面上所看到的中国近代史而已,或许更可贵的,是透过这几年的流离丧乱,让我们见证了即使是一个曾经柔弱与彷徨的灵魂,也可以凭借着那自身求善求美的努力,终于达到了他要为历史求真的初心。王鼎钧的回忆录真的是空间无限广大的博物馆,每一件展品都是见证,也都是解答,恍如历历晴川,经得起无数读者的一再回首。”
是的,一年之后的此刻,在春日窗前,重头再细读这四册史诗般的巨构,彷佛百年场景在眼前在心底历历重现。我相信,无论是在文学还是在历史的殿堂之上,“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都已是经典,已成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