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53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53
窗外丛竹
上窗写影几竿竹,叶叶风前作态殊。萧瑟为秋添气势,翩翻类客转江湖。不堪相对三朝格,漫说何能一日无!便当此君亭畔物,高材直节伴羁孤。
【笺说】
钱锺书先生寓园蓝田李园,我们在《山中寓园》一诗笺说中有所介绍。钱先生居住在李园的民居中,李园本就多竹,这所民居的户外也种有竹林。历来文士多喜竹屋而居,曾国藩家书中云:“居屋前后,须多种竹树,家有一种生气,人受一种清气。”郑板桥云:“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
那么,此时钱先生面对窗外丛竹,写的这首诗,又是何种心态?
上窗写影几竿竹,叶叶风前作态殊。
首联上句写,几竿竹影映在窗纸上,如像在作画一般。
“上窗写影”的“写”,即画;此指竹影在窗,像画上去一样。此“写”字,钱先生曾在《谈艺录》第二则黄山谷诗补注,指出黄山谷《题息轩》的“万籁参差写明月”的“写”,指月中竹影言,那是在月中写竹影。此处的“写”,则是在窗上写竹影。
这种情形,也启迪到前人画竹。郑板桥就特爱纸窗上竹影:“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侵绿色。往来竹阴中,清光映于纸上,绝可怜爱。”(《兰竹石画册》)他又在《画竹》中说,可以此作画:“余家有茅屋三间,南面种竹。夏日新篁初放,绿阴照人,置一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图画乎。凡吾画,无所师承,多得于红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七百二则也记了另外一人同样的见解:
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二云:“李夫人西蜀名家,月夕独坐南轩,竹婆娑可爱,即模写纸窗上,明日视之,生意俱足。”按《云仙杂记》卷五引《常新录》云:“宗测乐闲静,好松竹,尝见日筛竹影上窗,以笔备描之。”“筛”字殊妙于语言,即孟东野《城南联句》所谓“竹影金琐碎”也。
同则,钱先生又引:
《华光《梅谱》云:“偶月夜未寝,见窗间疏影横斜,萧然可爱,遂以笔规其状。”(《佩文斋书画谱》卷十二“宋释仲仁画墨梅”条引)郭熙《林泉高致》云:“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同上卷十三'宋郭熙山水训’条)
首联下句接着第一句写,这一片片的竹叶在风中的姿态,非同一般。
“风前”,就是风中;如朱淑真《蝶恋花》的“犹自风前飘柳絮”,“风前”也是风中的意思。
“作态”,意谓展示的姿态;如陆游《新晴》:“风花娇作态,野水细无声。”
“殊”,特殊,不一般;就是《乐府诗集·陌上桑》“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的那个“殊”。
颔联下句说“叶叶作态殊”,“殊”在哪里呢?下面的颈联有具体描写:
萧瑟为秋添气势,翩翻类客转江湖。
颔联上句说,竹叶萧萧的声音,为秋风增添了气势。
“萧瑟”,象声词,形容风吹树叶声;此处形容竹叶声。岑参《宿华阴东郭客舍忆阎防》“苍茫秋山晦,萧瑟寒松悲”,“萧瑟”是指松叶声;郑板桥《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没用“萧瑟”,而用“萧萧”,同属象声词,也是写竹叶声。
竹叶声“为秋添气势”,那么秋的气势为何?欧阳修在《秋声赋》中,有大段描写“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概言之,即秋的气势即是“萧杀”之势。
颔联下句又说:竹叶上下飞动,好像人作客他乡,漂泊江湖。
“翩翻”,形容指竹叶上下摇动;周邦彦《红林檎近》词:“渐看低竹翩翻。清池涨微澜。”
“转江湖”,指人在江湖飘泊流转;宋赵蕃《送江宪移京西漕》:“流转江湖后,飘零岁月馀。”
此句写竹叶的“翩翻”形态,于写景中寓羁客漂泊之感,情景兼容。诗写到了此颔联,钱先生的情感已渐明晰,诗中流露出了寄食他乡的悲秋情绪。
不堪相对三朝格,漫说何能一日无!
颈联二句由上联写景,转而写情,仍然延续了上联写景中透露的情绪。上句说:不能忍受一连三天来面对竹子来感悟道理。
这句用了王阳明的一个事典,据说王阳明与友人为了实践朱熹格物致知的理论,通过观察竹子思考格物致知的道理。友人一连三天“格竹”,劳神成病;王阳明则七日劳思成疾(见王阳明《传习录》下)。格物致知,语出《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到了宋代朱熹更是强调格物致知。格物致知的“格”,就是穷究、研观之义。钱先生作为接受了现代科学思维训练的人,当然对这种探究物理与事理的方式难以肯定。
颈联下句,接着又说:空说什么不能一天离开竹子!
此句也有典故,“何能一日无”,此语出《世说新语·任诞》:王徽之“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后来苏东坡具体阐述了人的生活离不开竹子,他说:“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篾,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记岭南行》)由此,“此君”就成了竹子的代称。钱先生在这里并不是故意与王微之、苏东坡唱反调,而是表达了寄居他乡,未能与妻女团聚的悲凉情绪。
“漫说”,就是空说,说的话不着边际;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词:“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
便当此君亭畔物,高材直节伴羁孤。
尾联二句一转,又来肯定竹子的作用。上句说,就把竹子当作亭子旁的一个风物吧。
此句的“便当”,就当;“便”,即“就”之义;黄庭坚《谢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便当闭门学水墨,洒作江南骤雨图。”
“此君”,即是因“何可一日无此君”的典故,成了竹子的代称。
下句说,高大而笔直有节的竹子,陪伴我寄居在外的孤独。
“高材直节”,形容竹高而节直,比喻人高尚而有气节;此语出自王安石《与舍弟华藏院此君亭咏竹诗》:“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
古人喜爱竹子,在于它反映出的人的品格。白居易有《养竹记》,称:“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真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
“羁孤”,寄居远方的孤独客人;《文选·谢庄<月赋>》:“亲懿莫从,羇孤递进。”李善注:“羇孤,羇客孤子也。”
可见尾联在此前“数落”竹子的基础上,语意一转,还肯定了竹子陪伴自己,提醒自己要立志高远,直身有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