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不断的乡愁 || 狄永萍
割不断的乡愁
狄永萍
我们几位结伴而行的老同学,边走边拨动着山坡上的兔儿条、黄柏刺、红刺……辩认着野芹菜、椒蒿……细心的老同学扯了一把芥末,说中午让我们品尝一下野味。夏草的味儿直冲鼻孔,车前草、麻黄、木贼、野罂粟……它们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毫无杂质的空气给肺腑一个惊喜。
忽听老同学在叫,快来吃地瓢儿,山坡的一块空地上结满了小小的果果。我拨开三瓣叶子,地瓢儿还没有完全熟透,可我一心只想尽可能地吃个够,东摸摸、西探探,那可是小时候最解馋、最想咂摸的味道呀!
爬山累了,离开洒满阳光的空地,躲在冠盖如伞的大榆下歇栖,大榆树默默地接受我们,它把这里的安逸与美丽赠给了我们。
“豆子一天一层子,手里提的酒瓶子。” 老同学指着对面阳洼坡坡上的豌豆田,嘴角扬着微笑自语道。豌豆秧苗已开始拉手,望着一层一层的豆荚,我手心痒痒地。换个角度,目光正巧碰上被绿色麦浪彻底俺没的山坡。仰望天空,一小朵,一小朵雪白的云彩就像一只只白鸟展开的翅膀罩在山头。已是盛夏,吹来的风仍是凉的,适意的凉,野草味的。我一处一处地看,呆呆地,有乡愁。
山谷里,没有音乐,替代音乐的声音无处不有。你听那些鸟儿“叽叽喳喳”“咕呱咕呱” 午后,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它们各以最美的音色献给你,字字都是真心话。你听听刚上山时遇到的那位老人咋说的吗?大红袍(头和嘴是红的)它一叫天就了,就像雄鸡一唱天下白。天雀子是蓝嘴儿,叫起来声音细细的,说着他将嘴唇细成了一条缝,发出了“叽叽、叽叽”的声音。难怪老人一再地重复着那句话:“娃娃们都住在城里,可我舍不得离开这块地方呀!” 城市的繁华留不住老人,可这里的一根野草却能把老人紧紧地拴住。原来老人听惯了悬在沟谷里布谷鸟的鸣叫。他指着天上自由浮动黑色的燕叽子(小燕子),他说燕叽子的声音比天雀子的声音要尖得多,他匝巴着嘴“叽叽、叽叽……”
“ 你知道燕叽子在给你说什么吗?”——“不吃你的米子,不吃你的谷子,借你的房子,抱我的娃子 。”
…… 呵呵……老人爽朗的笑声定格在那里。
——我搜刮词句,却十分被动,好长时间好像僵在了那里。
休息片刻,我们尾随着老同学的爱人抄一条荆棘略少的小路前行。满山坡的榆树把我们包围起来了。老榆树上的麻雀挤成了一窝,小燕子在田野上寻找虫子,白色的蝴蝶扑扇着翅膀飞着远去了,恰似我们远去的青春。地上乱爬的蚂蚁好像找不到了方向,竟爬在我的小腿上,痒酥酥的。
当我们翻越到菜籽沟村的达坂粱顶时,就在那一刹间,我的心又一次交给了亲爱的土地。映入眼帘的——“大地佛雕”——犹如摄影用的背景画,又好像是一位睡了过去的老人,更像是站在大自然舞台背后的解说员或代言人。这个占地60亩的头像,它仰望苍天,头枕厚土,在东天山连绵起伏的丘陵旱田菜籽沟村,艺术家王刚用贴近大地生命的精神语言——增添了厚土苍生的中国农民肖像。
我似乎找到了一个母体,一个生发的母体,这个大脑袋,按比例讲,不光是他,几十、上百、上千个人头聚集在一起,变成一个,才有可能张大这个一百多米长的嘴……
大地佛雕的左侧,“咔嚓,咔嚓……”一位锄草的农人,正在为这张大嘴浓缩他的语言:“初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这张开的大嘴,话语已在时光的凹坑中无声地沉积在大地根部,我似乎听到了那种特殊的、土生土长的语言:
走路的哥哥你腿疼
锄草的尕妹子你腰疼
走路的哥哥你担子重
锄草的尕妹给你把路腾
走路的哥哥你扁担压的胛拐子(肩膀)疼
锄草的尕妹子铲儿把紧的(磨的)手疼
“咔嚓,咔嚓”农人挥起的助头,成了大地佛雕的一部分。正是人与大自然合一的神奇,成为了大地艺术的福地。
我欣赏着周围铺展的风景,玩味着风的感触,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处空白的地方。想想年轻时,怀揣梦想的我们,都想走出大山,都想离开这里。然而,当我们在人生路上转悠了一圈回到原点,才感觉,没有那一块土地能比这块土地更让我们踏实,亲近。
临近中午了,我们走近了村头第一家农家小院——香利农家乐。那红漆的大门,院内随风摇摆的风铃,屋后墙角的老榆树上挂着的那一串串红红的灯笼,在绿叶的衬托下,是那么的鲜艳。我似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那个大红柜,那个大炕,那些绣花的布帘……到处都是旧情绵绵的样子,仿佛走进了从前的岁月。
房子的门大大敞开着,清新的空气挟带着鸟语花香,一涌而入,你吸呀,吸呀……
突然觉得捆在心头紧紧的绳子终于松开了。
菜品上桌了,凉凉热热的家常莱,洋芋鱼鱼大盘鸡,手工凉粉,水萝卜片……尤其对那几样山野菜:野芹菜,芥末,我们下箸最勤。
我所喜爱的一位作家说得对:“只有老路旧道上方才有幸福。”
“望向台上雾气腾腾,我就是那渗酒坑坑” 不经意间另一老同学扔出这么一句俏皮的双关话,惹得我们哈哈大笑了起来。
老同学边说边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几杯酒下肚,老同学的爱人,这个从小生长在菜籽沟的山里娃,再也不是我们刚见面时那个平静,寡言的的人了。
他忽然站了起来,手指对面的北山坡: “你们知道这儿曾经有个白杨洼吗?”
说起白杨洼,他的眼睛闪亮起来。
他说, 小时候他每天推开窗户看到的就是——白杨洼。
那时候,他每天和小伙伴在这里捉迷藏,掏鸟蛋,放羊……山上的白杨树郁郁葱葱,他儿时眼里的珠穆朗玛峰呀!
可谁曾想到,在那物质缺乏的六七十年代,这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了锋利的斧头,谁家想盖房,谁家想造犁,就拎起斧头到山上去。山,越登越高,白杨树越来越少……
忽儿,他随手从手机像册里翻出了几张珍藏已久的照片:一棵白杨树下,正好有一个“茬桩”(就是伐木剩下的最根部的那一截)“茬桩”不愿意腐朽,静静地卧在那里,也许是要等着说什么委屈的话呢。是主人有意的,还是?“茬桩”上面有一块白色的塑料布,塑料布的一角一片殷红,是“茬桩”在流血?还是他的心在流血?
“我真想哭……让我……” 丛林密布的白杨洼, 在岁月的涛声里解体了……
他脱口而出——
山不养我,我却死而不倒,
地不要我,我却倒而不枯,
做一颗白杨,既遭天灾,
也要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没有想到老同学的爱人还有这份热情。第一幅照片中,他紧抱一棵剥了皮的白杨树,就像紧紧地拥抱妈妈的身躯,他生怕再失去它。
更让我惊诧的是。另一幅照片中,他亲吻山巅零零星星的白杨,好像在吻梦中的恋人……
忽儿,一幅画面:一个男孩,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快乐地奔跑,留下了串串脚印,他的快乐感染了整个白杨洼。
然而……
时光在这里交错,停歇,岁月会给苦难疗伤。曾经的白杨变成了现在榆树林。
离开时,
再回头眺望菜籽沟
张望北山坡的白杨洼
榆树包围的白杨洼
缓缓沉落的夕阳
等待输血
晚霞渐渐冷却
这条如歌如泣的小山村
承载了多少乡愁啊!
作者简介:狄永萍,现居住在昌吉,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海珠区作家协会会员,昌吉作家协会会员,近年在各类纸媒,网络平台发表散文近百篇,并多次获奖,本人喜欢釆撷文字,在一字一句中涂描心中的意境,咀嚼品味文字的甘甜如饴,正如古人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益满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