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班主任张浪先生

1998年我读高二，张浪先生任我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他是对我影响最深的老师。

张先生是大荔人，西北大学理论物理系毕业。他对我们很严厉。记得当时七点半出操，他要求我们七点十分必须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七点十五分之后进教室的一律算迟到，而迟到是要受到严厉斥责的。他鼓励我们说：“对我这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而言，提前十五分钟不是什么难事，我从上学第一天一直到大学毕业，从来没有迟到过，从来没有。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自有一套理论：“每天比别的班早到十五分钟，就能多读十五分钟的课文，一学期下来多读多少？你们自己算算。如果连做个都算不出来，你们也就不用来了，没啥用，肯定考不上。”我们哄堂大笑，却也默认他的话很有道理。

我从来没有遇到像他这样把物理教得如此风生水起的一个老师。任何复杂的物理问题，到他手里三下五除二就解出来了。他大学并不是师范专业，刚进学校的时候，他对于高中物理课本也不熟悉，因为所学专业与从事的教务完全不是一个体系。要熟练掌握其中的原理且要达到教授学生能够理解的程度，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然而，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高中物理课的全部内容，并且融会贯通，他上课时能用生活中常见的例子来解释在我看来复杂而深奥的物理原理。他带过的班级，物理成绩绝对不输他人，当然，除了我以外。

我的物理成绩并不好。大约当时只知道绚烂阳光下的浪漫爱情，也频频写出能拧出水的唯美诗歌，却根本无法理解光的波粒二象性，当然也无从理解光的速度为什么就是这个宇宙的极限。

张先生对我颇无奈：“灵灵醒醒的一个娃，这么简单的原理弄不清？”然后他抬头问问班里其他人：“我的口音有问题？”其他同学笑着大声说：“没有！”他又说：“对嘛！那就是你的问题。你初中在哪儿上的？”我低着头回答：“城关中学。”他开玩笑道：“建军，那是这，你回城关中学再念一回，我在咸林中学等你。”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却脸红到了脖子根。暗地里下决心，一定要努力认真地学习。

为了提升我的物理成绩，张先生把我安排在第一排的位置，并让物理课代表做我的同桌。只是我的大脑思维实在对物理免疫，成绩依然不好。有一回单元测试，没有条件一人一桌，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答题。最后的结果出来，我同桌98分（满分100），我46分。张老师看着我们俩的试卷，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建军，这次考试你也就诚实这一点能傲视全班，这绝对是真实的成绩。”

他看我只做了五个选择题而且全对，就很疑惑：“你哪怕蒙呢，选择题也有四分之一的概率作对，你怎么就不做呢？”我回答说：“因为我不会，如果蒙错了倒无所谓，蒙对了就不是我的真实成绩了。”他赞许地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大约从那次考试之后，张老师就记住我了。

我终究没能迈过物理这道坎。反而是工作之后才重新拾起了对物理的兴趣，对于波粒二象性、贝兹定律、普朗克温度等深奥的物理知识开始了自我研究，也常常跟张老师交流。他对物理领域的一些典故以及来龙去脉如数家珍。比如波粒二象性，他把这个理论的发现、提出、实验并论证的整个过程都告诉我，其中涉及的很多历史上的物理学家，他说起来如同一个熟悉的邻居甚至同事，讲得非常精彩。我从而系统地了解了很多物理原理的发现过程，进而对该原理深度理解。我当时就很后悔，他之前在教室里给我们上课，应该也是这样精彩，可惜我再没有这样系统学习物理的机会了。

他是极有责任感的。有一次，学校组织全体学生在操场开会，每个班级需要搬两副桌椅。大会结束之后，同学们一窝蜂地跑向饭堂打饭，我看着两副没人管的桌椅，心里很不是滋味，看到一个同学还没走远，我就喊他一起过来搬桌子，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位同学鄙夷的眼神，他转身就走，根本不搭理我。我第一次感到在这世界上竟然如此孤独，更感到人性的漠然。集体财产就可以如此无视吗？可是，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搬动两套桌椅，又担心桌椅丢失，我只能化整为零，把其中一套搬一段，返回再去搬另一套，始终保持桌椅在我的视线之内。

就这样艰难地把桌椅搬到了教室，一路上很多认识不认识的同学都围观我，我也不以为意。讽刺的是，我搬回教室的桌椅，其中一套竟就是那个不愿对我伸出援手的同学的！吊诡的是，对方竟然毫无尴尬和羞愧神色，甚至觉得我是个傻叉。从那以后，我对这个人彻底无视，根本不搭理他！即便是在后来大学毕业之后，他几次通过其他人联系到我，我也选择无视，我绝对不会交往一个如此缺乏责任心且极度无耻的人，无论他如今做成了何等的伟业。

当我把桌椅搬回到教室的时候，我发现张先生一个人蹲在教室的后面，手里拿着笤帚扫地，我摆好桌子就立即拿起笤帚跟他一起扫了起来。他见我一个人搬桌子椅子，就问：“咋一个人搬？”我颇生气地道：“开完会就跑乱杆了！就剩我一个人，我总不能看着咱班的桌椅撂在操场上没人管。你咋一个人扫教室？”他笑了笑：“开完会通知打扫卫生。”他看我情绪不佳，就意味深长地道：“不要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你以后进入社会，还要经历比这更恶劣的事情。你把自己做好就行了，倒不用不痛快。”我看他蹲在地上，从低矮的课桌之间钻来钻去，心头一阵酸楚。

我后来才知道，他在生活中经受着多大的压力，他的对家人不离不弃，那种责任心和担当，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没有的。具体的细节我不愿意赘述，这也不是先生的初衷，他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他的一些经历。他的这些经历及其背后的精神力量深深地影响着我，成为我奋斗下去的精神动力——正直、乐观、责任、担当、不离不弃。

毕业之后很少再见到他，但是我会经常想起他，记起他跟我说过的话，总结起来不过八个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因为一个好友在学校任职，我经常有事没事去找好友聊天，他跟张先生也熟悉，我们彼此就建立了联系，畅谈过几次。他依旧健谈、乐观，说起物理如数家珍，后来他一直带毕业班物理，专业自不必说，对于高考填报志愿，他也多有涉足，积累了很多的经验。

虽然我并不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成绩好的，甚至是成绩最差的那个。但是，我以人生中有这样师长为最大的幸运，同样，我也希望他以有我这样不太优秀的学生为荣，而且不是因为我的事业，而是因为我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