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彬良：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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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
（纪念祖父诞生一百二十周年）
文/杨彬良
我的祖父名远信（祖父排行第五，按仁、义、礼、智、信取名），字宝瑶，号传芳，生于前清光绪辛丑，即1901年。
后来人们把祖父的号当字叫了，大家都敬称他传芳先。为此，我们也就称他为传芳公。他老人家历经三个朝代，即蓄辫子，剪辫子，共和国建立。
我祖父上首有四位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祖远仁，字宝田；二伯祖远义，字宝英；三伯祖远礼，字宝文；四伯祖远智（幼年抚给他人为嗣，早夭）。此时我祖父只有三位哥哥在世。上溯到我的曾祖父，名星庆，字恩秀。恩秀公生于咸丰年间，我曾祖父个子并不高大，衫袖齐手脉，却有一身好功夫，一般四到五个年轻人难以近他的身。据说与邻村为了山、水争执，曾于邻村出过几次阵，而带阵的就是我曾祖父，每次出阵我村都赢了，邻村怀恨在心。有一次，我曾祖父的耕牛被不睦的邻村牵走关进牛栏里，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的事。邻村妒忌我曾祖父的本事，一心借机把我曾祖父置于死地而后快。于是他们把牛栏门加上大锁，两边各两个手拿条子(长木棍）的彪形大汉隐蔽在侧，单等我曾祖父出现，想把我曾祖父乱棍打死。我曾祖父事先料到了，但他不怕，只身一人赤手空拳前往牵牛，一到牛栏门口，四个大汉从侧边闪身而出，我曾祖父一下夹住两根条子一推，这两个大汉随即倒在一边，另外两个见状大跑，曾祖父扭开铁锁，把牛牵回家。
我的大伯祖宝田公年轻时不学好，花烂样，是个大力士，时常把曾祖父气得
两眼火冒金星。有一次，我大伯祖没钱抽鸦片烟了，就在打禾的时候，趁大家都回去吃饭之机，瞒着我曾祖父，把一担生谷藏在禾桶里，连桶带谷端在肩上偷出去把谷子卖了，为此，我曾祖父一气之下把我大伯祖打成重伤。可怜我大伯祖，后来就这样日干皮，夜干骨的英年早逝。
到我祖父长大时，最后我祖父只有两位哥哥：即二伯祖和三伯祖。曾祖父对于几位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无分厚薄，个个发了蒙，都读了六年蒙馆，可二伯祖和三伯祖身体壮硕，似乎对读书不感兴趣。我祖父身体单薄，不太会干农活，可对孔子曰这些“之乎者也”却兴趣很浓。无奈两位哥哥在先，曾祖也不让我祖父多读，怕对孩子们不公，兄弟之间相互产生隔阂。
祖父读完蒙馆出来之后，因体格没有两位哥哥健壮，每次干农活两位哥哥派下的任务都不能按时完成，没有完成任务，两位哥哥就不让我祖父吃饭。有一次打禾，我祖父负责背禾，到了中午，我祖父实在是精疲力竭了，没有按时完成背禾任务。两位哥哥先回家吃饭去了，在这样骄阳似火的炎暑热天，我祖父晕倒在田埂上。此时莲英古婆正好路过，问明原委，埋怨说:”这个老二老三太过分了”，莲英古婆就下田，帮我祖父把禾背好，然后扶我祖父回家。到了家，我祖父怎么也不肯吃饭，要把自己这份饭让给莲英古婆吃。为了这类事，曾祖母没少责怪二伯祖和三伯祖。有时还拿扁担追打过，由于多次受两位哥哥的欺负，我祖父只好背井离乡来到永新铁炉下当学徒。
祖父在铁炉下白天干活，晚上挑灯夜读。祖父年纪小，人很机灵又爱学习，尊敬老板和师傅们，深受这些大伯、大叔的喜爱。几年之后，祖父在铁炉下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两手能同时托起两盘铁饼，在那里还跟一位师傅学了不少草医草药，能治无名肿毒及一些疑难杂症。
祖父能治无名肿毒和一些疑难杂症，主要得益于一位师傅的药书。这位师傅年纪大了，且又目不识丁，看我祖父如此好学，为人又好，怕浪费了这本好书，就把这本药书馈赠给了有缘人——我祖父。这本医药书标明了人体各个脉络穴位，什么地方患病用什么汤药治，注明得清清楚楚，是本不可多得的好书，祖父得此“宝书”之后，更是勤勉学习。后来我祖父就凭借这本药书和草药为乡民治好了很多梅毒(性病）。我祖父的“九龙水”很着名，无论谁喉咙里有什么骨刺，只要能吞水就能水到病除。我祖父的“九龙水”就是用筷子剁成九小段，放在装有水的碗里，然后在这碗水上面划九个水字谛诀，让患者连水带筷子一起喝下，一喝下就能把喉咙里的骨刺化掉，可惜没有传下来，那时我祖父想传给我父亲，可我父亲听说要学先要喝碗“九龙水”，我父亲一看这九段筷子就怕了喝，最后没学成。祖父还有一绝，治火烧烟筒。火烧烟筒据字眼理解，大概是现在火旺的严重喉咙疾病吧？具体我也弄不明白。九十年代，我祖父已去世几十年了，三板桥还有人来到我家，找我祖父治火烧烟筒这种病，可惜失传了，致使患者家属失望而归。小时候我也曾亲眼见过祖父为人治疗无名肿毒，可当我一看到这些脓水，血水就恶心，立马撒腿就跑。
一转眼，祖父是一个后生了，祖父到了弱冠之年，曾祖父一而再，再而三催促祖父回来成家立业。无奈父命难违，祖父只好从铁炉下辞工，回到家乡。回家时祖父除了带这本医药书外，还从铁炉下带回两件铁器作为纪念。一件是火塘里的扒灰杖，重十多斤，虽经一个世纪的锈蚀，至今还保存着；另一件是烧火的火钳，也有七八斤重，因为太重了用不起，当时就叫铁匠师傅由一把打成了两把，后来耗损了又由两把打回一把，现已不知去向。
民国十四年，即公元一九二五年，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茶六礼之后，明媒正娶了我的祖母彭氏，后来生下了我大姑、二姑（二姑因与堂伯对换喂奶，二姑缺奶，早夭在襁褓之中）和我父亲。
祖父回家后，因懂得草医草药和有治无名肿毒的特长，可以给当地人悬壶行医，后经人举荐，来到了南陂红区医院为伤员治病。祖父在南陂红区医院很吃香，那时医院缺医少药，一般外伤很少有西药，大都用土办法草药医治。祖父在医院还认识了不少大领导，正当祖父在南陂红区医院春风得意，干得得心应手时，随之一场规模浩大的革命浪潮席卷中共领导的江西苏区。江西苏区的肃反运动如火如荼的开始了，到处捕捉AB团。凡是怀疑对象抓起来大搞逼供信，错杀了好多革命同志及普通群众。就在这时，同在南陂红区医院的乾林堂伯祖暗暗告知我祖父，叫我祖父赶快逃命，有人诬告我祖父为AB团成员。是夜祖父趁着夜色没命的走了几十里路，一路跌得鼻青脸肿才终于逃回家，躲藏在人家的大楼上，才逃过一劫。
后党内意识到这次肃反完全过左，应立即停止，才使一次血腥大屠杀革命党人的运动戛然而止。
捕杀AB团的运动停了，劫后余生的祖父，通过这次变故之后，再也不返南陂红区医院。由于从小出去学徒，家里农活犁、耙、铲、锹都不会，好在年轻时刻苦自学，在当时的农村也算个读书人，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是祖父一人帮助操办。特别是每年的年末，祖父更是忙个不停，一二十户人家的对联全靠我祖父一人写，写完了还要帮他们贴好。有一次祖父忙不过来，有户人家为了减轻祖父的负担就自己贴。等到祖父过去一看，结果把牛栏门上的“六畜兴旺”贴在房门上，还因此闹了个笑话。
曾经几年下族的怀清老爹因在部队出任军需，下族好多事也是我祖父过去帮忙料理。一次，一户人家于归，轻慢了我祖父，怀清老爹回家过年得知此事，就发脾气说:”这还了得，怠慢读书人”。于是马上跑到这户人家，要他立即砍一只火腿来向我祖父赔礼道歉，当赔礼人提着火腿来到我家时，我祖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早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祖父一再谢绝。
不管怎么说，我祖父在当时的农村也算个儒生。在乡党的举荐下，也为了养家糊口，祖父在家设了个蒙馆，教一些蒙生，靠”子曰”和医治无名肿毒维系一家人的生计。后来通过几次政府的督学赢得了好评，此后祖父的名望也大了，收的蒙生也多了，其家境也渐渐宽裕了好多。
民国癸未年即公元一九四三年，我曾祖母去世。曾祖母有个干女儿是空军太太，在曾祖母入殓时，她不顾祖父们的谢绝，硬要把我曾祖母全身裹茧，这下场面弄大了，出殡时不得不请三都（七都、八都、九都）陇里的书友全来呵礼。此时，我两位伯祖不闻不问，只拿干福杖。作为曾祖母的长孙忠林堂伯父，在漕泊担罐，送了几次信过去也不回，当时只有我大姑年龄大些，被差跑跑小腿。祖父们是孝子不能离开孝堂，这时正好怀清老爹又不在家，祖父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一应跑腿的只有姑母和梦生堂伯父。
送走我曾祖母上山之后，凡大家庭的门户我祖父一人承担，当时云边，蒋家园两家、坊楼沿背这些老古婆都枝繁叶茂，红白喜事很多，无论大小事都找我祖父，我祖父又是个爱面子的人，每次都体体面面的应酬着。
我祖父一生与世无争，安心乐意的做圣贤事——教书，谁知有些事你不去找它，可它要粘你。民国时期，乡绅们闹派性，相互拉帮结派，两派人都想拉拢祖父，都被祖父一一回绝。可当时为了平衡两派的关系，需要祖父这样的中间派起个润滑剂的作用，故两派一致推举祖父出来，祖父同样不答应。谁知他们在祖父毫无知情的情况下暗箱操作，帮祖父填表加入国民党，而后又一致推举为保长，以此来平衡、调和两派的关系。事将木以成舟，也无法挽回，可我祖父始终不到位，只是象征性的，过渡性的担了个虚职。
解放后，这些就成了祖父的精神枷锁和永远洗不清的污点。后来有了我，祖父开心了。因娘亲缺奶，祖父用长衫包着我出去讨奶，当然有时也遭遇了白眼，为了我，祖父顾不得腆颜惜命。从我记事起，因父母要去生产队里捞工分，我就成了祖父的“尾巴”。每次祖父带我出去玩，他都要我听话守规矩。为了哄我，每次出门时都拿一片甘草让我嚼嚼，回家时，有时用小竹片从瓶子里挖点蜂蜜让我甜甜。因我是他唯一的孙子，祖父特别喜爱我
祖父穿着朴素，至今我还记得他老人家无论冬夏都穿一件蓝士令布长衫，不过冬天里面加了件棉袍。冬天他常提着一个外壳是蔑做的火炉，夹在棉袍里取暖，有时我的小手冻红了，他就拉着我的手在他的棉袍里暖一下。
祖父爱喝酒，他那用来装酒的绿酒瓶和用来喝酒的红瓷缸茶杯至今还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这个绿色的玻璃瓶能装两斤多酒，常常挂在灶屋的墙壁上，每当吃饭时就取下来不多也不少倒半红瓷缸茶杯酒再挂回去，祖父有酒瘾无酒量，一年三百六十天，日日如常。每餐限量只喝这么多。祖父有时兴起，也叫我抿一小口，我不愿喝，喝了难受，祖父总是说:“男子汉不喝点酒哪行，酒气冲冲，三分威风”。
及至五岁时，祖父天天带我念：“上太人，孔夫子，化三千，七十二……”当然，那时我也不知其意，只是唱歌似的好玩，跟着祖父念。后来祖父又带我读《三字经》和唐代诗人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以及白居易的词《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我祖父经常带我这样读，但从未开解，大概是我还年幼听不懂之故吧？这可以算是我的学前教育。
我和祖父这样相处的好日子并不多，后来不知怎么，祖父竟患了间歇性精神病，在患病时祖父总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没加入国民党，也不是国民党员，没当过保长……”。这些话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有一天，我祖父把所有的书，包括这本重要的医药书，都堆在后面的菜园里，一把火化为灰烬，等父亲急急赶到时已为时已晚，没抢回一本书，后悔极了。后来听我父亲说，祖父在焚书时，总是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就是你们这些东西害了我，我要是不去南陂红区医院，回到铁炉下就好了------”。烧着烧着祖父又哭起来了，祖父说的这些话有一定的道理，他如果不去南陂红区医院，重新回到铁炉下，就不会发生什么党呀，保长呀之类的事。长大以后，我才知道祖父心里苦。这些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这个心结在他老人家心里一直无法解开，我祖父也是为了这些事才患病的。
我总记得我祖父一患病时，就坐在松木做的围椅上，要我和我堂弟（其良）站在两边，一下子说我俩是一对和合童子，一下子又说我俩是杨家将的孟良和焦赞，他一喊孟良、焦赞，我俩就要立即应答“到！”祖父一听到我们的应答声就坐在围椅上哈哈大笑，我俩一听到祖父这样的怪笑声，吓得拔腿就跑。我们俩一跑，祖父就坐在椅子上又哭起来。他哭得那么可怜，那么伤心。在不患病时又和正常人一样逗我们玩。
祖父患间歇性精神病大约有一年之久，后来又完全好了半年。那时我正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姑母家的村庄放电影，我高兴极了，放学后我就背着书包去姑母家看电影，晚上我就住在姑母家。睡到大半夜，我忽然隐隐约约听到姑母的哭声，后来有人把我推醒，只见我的三伯祖说:“好崽，听话，快起来回去，您老爹去世了”。听到这个噩耗，我如晴天霹雳失声痛哭。好好的，我的祖父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当我和三伯祖、姑母、姑夫趁夜色赶回家时，只见我祖父已穿好了寿衣安详的像睡熟了一样躺在床上。那是1962年农历2月15日，至此祖父享寿六旬有二。
祖父就这样走了，祖父这一辈子活得不舒坦，不容易，他这一生命运多舛。至今我也为人祖，每当我回忆我与那可敬、可爱的祖父相处的日子，那时是多么的温馨与幸福。
作者简介：杨彬良，笔名言正。退休教师，江西莲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