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園姑蘇夢。
留一園姑蘇夢。
如若在苏州游玩时,恰巧被一场淅沥小雨留下来,一定要掀开姑苏烟雨的帘幕,沿水迹斑斑的江南路,走进她水墨缱绻的心,去老城的阊门外,邂逅“吴中第一名园”——留园。
这座占地仅23300平方米的园林,不是苏州古典园林中面积最大的,却跻身“中国四大名园”之列,以布置精巧、奇石众多而闻名。428年的烟雨,在这里留下了太多太多,那个徘徊于许多人魂梦里的姑苏,亦在园中长舞水袖、咿呀述说……
——说的是什么?
——说的是:山河兴废里朝代更替,波澜起伏里个人际遇;说的是:天地间尺寸湖山意,园林里乾坤在我心;说的是:俱往矣,来者兴……
1589年,万历十七年,久无皇帝聆政的大明王朝,依靠两百多年基业的惯性,在中国历史的轨道上,缓缓滑向了覆灭的深渊。
一个叫徐泰时,“生而颖异”“倜傥负奇”的苏州人,也在这一年遭遇了人生的转折——因为“性耿介”“敢直言”,触动了官场利益,被同僚弹劾,“旨令回籍听堪”。
明瑟楼 | 茹军
得意时进取前途,失意时退守本心,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共性。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既然官场失意,何不归去,做个闲人?
闲人不是好做的,因为“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心胸间要有丘壑,肚子里要有墨水,腰包里要有银子。徐泰时一合计,这三样自己一样不少,“遂挂冠归里门,归而一切不问户外”,安下心来在阊门外过上了舒啸闲居的日子。
徐家富甲三吴,阊门一带,是徐家老宅的一部分。舒坦日子过了三年,53岁的徐泰时做了一个决定,他要造一座园子。
还我读书处 | 茹军
造园并非易事,因为造园有法无式,“因地制宜,不拘成见,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对此,徐泰时并不担心,毕竟,他是修复过慈宁宫、为当今皇帝建造过寿陵的人。造园对他来说,只是小试牛刀而已。
叠山理水,移花栽木,起高楼,筑小轩,这一造就是整三年。三年后,徐泰时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寻了一个好日子,邀请时任吴县县令、“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来参观。
袁宏道在徐泰时的园子里饮酒高歌、竟日忘归,挥毫就是一篇游记,不吝赞美之辞,“宏丽轩举,前楼后厅,皆可醉客”。
东晋末期,陶渊明高唱“归去来兮”,开创了一个恬静淡雅、隐逸隽永的田园诗派,为中国人创造了一种田园牧歌、任真自得的生活方式。明代末期,徐泰时又高唱“归去来兮”,筑造了一座有“吴下名园之冠”美誉的园林,为世界留下了一个建筑空间艺术处理的范例。
留园角落 | 茹军
当这个世界不愿意接纳我时,我就为自己再造一个世界。中国古代文人就是有这种能力,总能随遇而安,境遇再糟糕,他也能从人生的泥淖里挣扎着开出一朵惊世的花。所谓境界,不过如此。
用什么来创造这个世界呢?
心胸间的丘壑。这是一个人的太虚,是一颗灵魂自由翱翔的故园。
湖山于是逶迤而起,草木于是葳蕤丰泽,楼宇掩映,廊亭错落……这个世界精致具象又逍遥抽象而意蕴无穷,既有老庄思想中的“得意忘形”,又有魏晋玄学中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还有禅宗思想中的“妙悟入神”“法由心生”……
每个来这个世界中游览的人,都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但无论你在其中看到什么,最先看到的、最能看到的、最易看到的,还是它湖山立起的骨。
上图:五峰仙馆正面假山;下图 :石林小院 | 茹军
为了立起这个骨,徐泰时下足了本钱,也下足了功夫。
他四处搜罗,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终于得到两座让世人称绝的太湖奇峰——瑞云峰与冠云峰。这两座石峰,都是宋代花石纲遗物,颇具传奇色彩。其中瑞云峰“妍巧甲于江南”,足有三丈多高,涡洞相套,褶皱相叠,剔透玲珑,至今仍列江南三大名石之首。
光有石峰还不够。他又斥巨资,请来当时颇负盛名的画家兼造园家周秉忠,仿普陀、天台诸峰,堆叠起一座“高三丈,阔二十余丈,玲珑峭削,如一幅山水横披画,了无断续痕迹”的石屏。
冠云峰 | 茹军
水则索性从阊门外运河故道引入,有源远流长之势,与山林相互衬托。中部水池1300多平方米,“清涟湛人,可鉴须发”,池岸又仿自然水岸,曲折多汊、有涧有湾,“纳千倾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缥缈幽远,涵澹生烟,仿佛蓬莱仙境。
也许,徐泰时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游览山河,但对他来说,这并不重要。湖山不必远游,它就在我心中。因为胸有丘壑,壁垒万千,精神世界已足够辽阔,所以他能在小小一园的湖山中,享受天地的浩旷辽远。
只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随着明王朝的覆灭,这座园子也逐渐荒废,“比屋鳞次,湖石一峰岿然独存,余则土山花阜,不可复识”。直到清嘉庆年间,另一位苏州人的到来,才为她重画往日妆容。
这个人便是刘恕。
上图:古木交柯;下图:花步小筑 | 茹军
刘恕也是一位为园痴狂的人,“拮据五年,粗有就绪”,因为园中多植白皮松,刘恕便自名园为“寒碧庄”,又因为园子所在的地方叫花步里,所以钱大昕又为这座园子题了“花步小筑”的匾额。但老百姓可不理这些文绉绉的名字,只知道它是刘家的园子,干脆就叫它“刘园”了。
嘉庆之后,大清国风雨飘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座命运多舛的园子,几经荒乱,几经易手,最后到了盛康手里。盛康购得这座园子后,大兴土木,园中增添了许多建筑,终成今日规模。因为“吴下名园俱遭兵灾,唯此园独留”,盛康遂改此园名为“留园”,希望它能“长留天地间”。
留园是幸运的,每一代园主都保留了上一代园主的建构,并继承这种造园构思,在空间的处理上愈发精巧。一个盛装了姑苏梦的园子,就这样流传了下来。
五峰仙馆 | 茹军
盛康也许鲜有人知,但他的儿子盛宣怀我们一定有所耳闻。这位近代洋务派著名人物,曾有十余项全国创新之举,素有“中国实业之父”、“中国商父”、“中国高等教育之父”等美誉。
对于留园,盛宣怀有很深的感情,在给友人的信中,不止一次提及这座园子。留园的湖山,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最初以隐而建,却能在历经风雨后,滋养一个为国为民的灵魂,见证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
如今,再访留园,四百多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令人忍不住唏嘘感叹:
谁能想到,走过喧嚷的苏州老城,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门楣上刻写着“留园”两个字的门洞后,竟然深藏着这样一座宛如天成、远离尘嚣的园子?
谁又能想到,正是这个园子,容纳了400多年前一个文人落寞的后半生,容纳了兵荒马乱年月里一群踹布的普通工人,容纳了一颗志在匡时、顶天立地的心魂,容纳了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
它,就像一个梦。梦里,有姑苏依稀过往,有姑苏诸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