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如此自相矛盾:如塑料铅桶、汏脚面盆
有些上海话,听上去特别怪。仔细想想呢,又蛮有道理。
比方讲:塑料铅桶。铅桶本应铅皮做,到1960年代,改用塑料了。原料易改口难改,哪能办?只好叫“塑料铅桶”。想必大家侪听过也都讲过:“阿二头啊,只塑料铅桶搭我拿过来!”
有人讲,铅桶本身也没讲对。严格讲,铅桶是用镀锌的铁皮做的。
又有啥用,上海人根本不管你这许多,一向就是叫铅皮的。
不过,讲铅皮终于也会翻车。有位读者,家里用个阿姨是北方人。有一天,他想浇花,顺口就用沪普对阿姨讲,帮我拎一铅(千)桶水过来。
阿姨吓到花容失色,问,一千桶?要那么多做啥?
再比如:搪瓷铜痰盂。我外婆就一直这么叫。因为老早痰盂罐都是铜做的,后来改用搪瓷了,也是原料易改口难改。
“只搪瓷铜痰盂今朝要好好教擦擦伊,已经有老硍了。”
当然还有“搪瓷饭碗”,自古以来,饭碗是瓷器,极尽精巧。
后来,随便啥人进单位,侪会发到两只粗拉拉的“搪瓷饭碗”,一大一小,碗沿还印着厂名和工号。
饭点一到,小青工们一面用调羹敲着“搪瓷饭碗”,一面唱着山歌,向食堂进发。
老师傅迷信,有辰光就要咕两句。“一帮小鬼,也弗怕触自家霉头。”
年纪轻嘛,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虽然都工作了没几年,也不怕自家“敲忒”自家“饭碗头”。
小辰光在南市,还听到隔壁好婆喊钢錝铜吊呢。
老早烧水的都是铜吊,后来用铝的了,也一记头改口改不过来。
严格讲,钢錝镬子也要算进去。因为老早乡下头的镬子侪是铁打出来的,烧饭(或蒸饭)烧菜侪用铁镬子。
“烧咸酸饭(即咸肉菜饭),钢錝镬子烧来没铁镬子香。”
还有梳头发的木梳,一般人家有木梳用用蛮好了。《红灯记》里对暗号:“有桃木的吗?”档次已经上去不少。
不过,老早大人家嫁女儿,总归要有一把牛角的。明明是牛角的,也叫牛角木梳。卖木梳的店里也这么叫。
直到1980年代初,很多上海人家还自家动手翻棉鞋。而做棉鞋的材料已经很丰富了。比如鸭绒,比如骆驼绒。
不过做好以后,还是讲:“今年我帮阿拉囡唔做了一双鸭绒棉鞋。”
隔壁小娘娘要天井里做棉鞋,自家手里拿物事拿不落,就喊自家儿子:
帮我拿只矮凳来。
儿子拿了一只小矮凳跟出来。伊摇摇头,讲:“不是这只矮凳,我要那只高脚矮凳,坐着适意。”
还有呢,不锈钢的晾衣杆刚刚出来时,并不只摆在杂货店里买,那时更是还没有超市呢。
而是由小贩推着脚踏车进弄堂,竹竿不锈钢杆一道买。讲起来是这样的:“侬要牢一点么,买一根不锈钢竹竿去,不过价钿大一点。”
讲来讲去,皆因上海开埠不到二百年,恰逢科技大发展,新材料层出不穷。
语言总是滞后的,赤脚也跟不上啊。比如现在,大家都更喜欢日本的陶瓷菜刀。
上海话里,除了原料易改口难改,还有用途改了口难改。
顶顶好白相的例子就是,家家人家侪有“汏脚面盆”。
顾名思义,面盆应该用来揩面或汏面。后来大家越来越讲卫生了,揩面汏脚的盆要分开,于是乎,就有了“汏面面盆”和“汏脚面盆”。
“小鬼,晓得否啊,汏好弄好,汏面面盆要叠勒汏脚面盆高头,弗好倒过来,汏脚面盆叠了汏面面盆高头。”
赛过绕口令。
当年下乡插队,女生基本上侪带两只面盆,上下分明。
阿拉男生则没那么多讲究,一只面盆打天下。反正面孔脚爪侪是自家的,有啥好嫌避的呢。
还记得有一年过年,阿拉宁波人家又要浸水笋,又要浸糯米,又要浸年糕,一浸侪是十几斤乃至几十斤,屋里坛坛罐罐全出动也不够。
家母就讲,“唉,恨不得拿汏脚面盆砂粉擦一擦也拿来派用场!”
还有两句骂人的自相矛盾的言话。
一句叫“洋钉木匠”。老早的木匠,不管大木小木圆木,造房子做家什箍水桶,一律用榫头竹筋,绝对不可用铁器。
一个木匠,被人称为“洋钉木匠”,说明伊生活推扳,榫头也开不好装不进。“硬装榫头”总归还在装榫头,“洋钉木匠”比“硬装榫头”还要蹩脚。
还有一句是“女裁缝”。老早阿拉外婆,伊看到啥人衣裳做得不舒整,七歪八畸,就会得讲,搿裁缝生活推扳,哪能像“女裁缝”做出来的啦。
盖因最早“奉帮裁缝”清一色侪是男的。
后来为生活计,男女裁缝侪有,这句带有性别歧视的言话就不流行了。
到现在,多少美女名模,老了侪改当设计师,创出自家品牌,啥人还敢骂伊拉“女裁缝”啊。
最后顺便讲两个宁波言话的段子。当年在上海流行得很。
估计很多人侪听到过,甚至会得讲。
第一段也很自相矛盾:
一个大大嗰小顽(男孩),坐勒高高嗰矮凳浪,手里拿(音dou)把厚厚嗰薄刀(其实是“濮刀”),来切石石硬嗰馁糕(类似宁波人的“块”)。用火热热嗰冷饭,勒喂黑黑的黄狗。
宁波人随便啥狗侪叫黄狗。
第二段则极具音乐性和画面感。
一个黑黑嗰夜到,风咣咣吤来该吹啦,我人刮刮吤来该抖来,听见有人笃笃吤来该敲门,我扶梯高头促促吤奔下去,门啊啊吤开开来,一个小娘荦荦吤走近来,其看见我咪咪吤笑笑,我心别别吤来该跳啦。
见好就收,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