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慧元写古尔德两篇
(2016-12-10 10:09:35)作者:愚儿
2009-05-06 09:56:25 来自: Dylen(是个病人)
冬夜古尔德
对我来说,听古尔德的欲望如某种电脑病毒,一直潜伏在身体里,平常跟我相安无事,专等种种条件合适时发作.当天气,温度,心情,生活压力等等恰好到达预定的参数值的时候,我知道该听古尔德了.偏不在炎热的夏天听凉爽的古尔德,而要在严冬的时候,让他给骇人的苦寒再添一分孤迥,这时候我就知道寒冷的尽头是什么了,就会从心底挖出温暖.把巴赫平均律或赋格的艺术放进音响,手插在裤袋里在屋里遛达着,听到得意处,不禁拔出手,在空中打个清脆的响指.
小城拉勒米给人的记忆永远是严冬和雪.在这个下着鹅毛的岁末的夜晚,隐隐从窗内看到院里的黄草被雪无情地掩埋,一股莫明的忧郁和盼望就涌上心头,积累成几分凄惶.也许是古尔德快来了.那就听听他的巴赫歌德堡变奏曲吧. CD封面上的他,依然是个清瘦的小帅哥,只穿着衬衫,从遥远的北方赶来,绕过我们门口的风铃,金光闪闪的圣诞树和背对背坐着的雪白玩具熊,绕过人间所有的温柔和繁华,带着冷风坐下来.
不要问为什么他一脸冰霜,也不要问他为什么不停低唱.还有谁比他更象天使.
古尔德弹得真快,居然连反复都取消掉.我连翻谱都来不及.一股子带点”蛮气”的青春劲道披头盖脑咆哮而来,好象驱使千军万马追赶着远不见踪影的巴赫.月浪横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主题孤单清冷至此.不过,它的每一个小节都被后面的变奏照耀呼应,间或有卡农幽灵般往来,旋律在其中长成山峰,海浪,田园.他自小弹管风琴,还在教堂弹过赞美诗,自然通晓”呼吸”的秘密.如今他在钢琴上的分句往往不脱管风琴奏法的痕迹,三个声部恭让怡然,以从容不迫的句读引导着听觉.常常,由左右手大指铺就的中声部吟啸行止之际,右手四五指轻唱着牧歌,而左手低声部则如管风琴的脚键盘,远远低吟着主题.远远地.远远地.孤独的赤子就这样执拗地拓出一个世界.怪不得古尔德后来只爱录音室,它由于静谧虚空而广大得令人惊骇.在塞满人的音乐厅里,也许不足铺开巴赫的天空吧.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巴赫哪管我们在其中困惑,迷失,只顾一古脑地变着魔术.作为尾声的第30变奏是我的心爱,它多么华丽饱满,秋风扫落叶一般,以自信和热烈漫卷滚滚红尘.可是我总是在它之后就戛然结束音乐,不要听主题在结尾的重复.那雪影离离的悄寂时刻,难免让人神伤.从头到尾,我脑子里常出现这样的画面:远看,古尔德的双手兴奋地弹跳着,一幅古怪任性的样子,象是以骄傲和疯狂回应着浪漫的巴赫.近看,他的眼神却专注得痴情,为一个抽象的黑白世界默然而忠诚地以心相许.而歌德堡的主题既然在头尾出现,这音乐是可以循环下去的,从阿尔法到欧米加.孤独的古尔德秘密地为我们推动着永动机一样的巴赫.
不听后面的创意曲了.音乐止住,门上的风铃声丁当透进来,房门口挂着的彩灯把雪照成微黄,寂寞的黑狗卧在炉火旁的沙发上不动.我一向害怕雪里行车和雪中严寒,可雪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我们听到了琉璃世界里的古尔德,繁星般的旋律在屋顶上树枝上的银光里四处开花.下次再听你的暮年的歌德堡好不好.今晚我们接着听英国组曲.
此时的他其实已经老了,CD封面上依旧是一张不笑的脸.这个古尔德跟那个古尔德隔雪相望.”古尔德牌”分句仍在,让足够的”空气”把句子支撑成立体;仍然喜欢”不倒翁”式的节奏,把小节的第一拍敲得很响,好象冲锋陷阵着要撞破节拍的藩篱,可是马上又戛然收紧脚步.他少时的刚勇亦在,但多了些沉静和宽柔. <<英国组曲>>的技术难度比歌德堡低得多,连孩子都可以弹.不过谁能象他,从巴赫一组组排得整整齐齐的十六分音符中捉出万种风情.萨拉班德,小步舞曲,库郎特.这些刻在琴童记忆里的名字此刻如冰晶般闪着诡谲的光芒,照着我们眼睛里的疑惑.在<<马太受难>>里低首悲吟的巴赫,在钢琴管风琴里亦典雅而克制的巴赫,也有这般飞扬高蹈的时刻吗?
没有人这样弹巴赫,除了古尔德.他是一个热爱严寒的人,不会害怕我们这边的深雪.想听古尔德的时候,我真的可以把别的都放下,准备好足够的寂寞等他.寒冷的尽头是寂寞,那寂寞伸到多远?那个沿着寂寞走向天堂的人,早已与人间烟火和解.在这圣诞将至的时刻,他的孤独亦是尘世里一段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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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人的巴赫
我有个听巴赫的朋友,没什么深交,更多的是神交。他不弹钢琴,CD也不多,常常是开车过山的时候听巴赫的钢琴音乐。他就是给我租的公寓修理设施的工人罗伯特。
一副“老大哥”的健壮身坯,脑后一条粗辫子的爱尔兰后裔罗伯特经常开车旅行,一定得听电台里的古典音乐。他粗声大嗓地说:“我每次开车过山时都听巴赫!”
老天,那是什么感觉?我在城里普普通通的街道中开车有时也听音乐。用“道路”去感觉音乐,简直就是把音乐“种”在自己的记忆和生活里哪。音乐铺路,那路就是发着柔辉的爱之路,而有了路,乐境好象突然宽阔深远起来,沿途吸收着人间烟火的温暖。而在山里开,还有白云,还有积雪呢。。。
罗伯特拿过地质学位,也曾是办公室里的白领,后来嫌不够自由,干脆当了上班时间不固定的工人。他常在遥远寒冷的阿拉斯加住,跟当地人一道猎鹿。“最冷的时候就在家安安静静地读书。我收藏了好多书!”这样的怪人我当然喜欢了,每次家里的壁炉坏了都高高兴兴等罗伯特来,连干活带跟我神侃。我没跟他讨论过版本,甚至没问过他喜不喜欢我心爱的古尔德。我更乐意听他说在那个比加拿大更靠北的地方的故事。那里的湖水冬天在冰雪簇拥下是银灰色的,还有桔红嘴巴白肚皮的海鹦,还有身材如罗伯特般彪悍的捕鱼人。我知道他在那个冷得清澈的地方不光猎鹿,还把巴赫的<英国组曲> ,<赋格的艺术> 等等都听过了。一般听这些音乐的人总有些“理由”,也许罗伯特只是想放松一下,也许只是觉得巴赫的声音最合口味。我不忍问,把自己对古尔德的向往也悄悄藏着。
今天我就要从这所房子搬走,也就是说,再也见不到罗伯特了。收拾东西的时候又听巴赫的帕蒂塔,忽然后悔,干吗没跟罗伯特谈谈古尔德呢。你一定喜欢他的,罗伯特。
你听,当<赋格的艺术> 在古尔德指下响起时,那镶着银边的管风琴声象溪水一样在五线谱里蜿蜒,我好象在这座深山里跟着它,伴随苍崖云树走啊走。巴赫把主题颠过来掉过 去,象掷骰子似的寂寞地玩着德国人的游戏。古尔德更是自顾自埋头轻唱着。我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惊叹得捂住嘴巴不能出声。最喜欢的还是他80年代弹的戈德堡变奏曲,从稀疏的星光般的主题开始,由珠玉之声到雷电霹雹,那寒光闪闪的声音里深埋着宽展的柔情,悄然融化掉我们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恐惧和紧张。好多好多次,我看着谱子,注视着旋律在左右手间怎样穿梭,迅速砌起一座精巧剔透的建筑,瞬间融化在风里,然后出现新的一座。变幻的节奏,繁华的雕饰和鬼斧神工般的对位令听者都一筹莫展。巴赫的音乐对演奏者和听众来说都是让人“绝望”的世界。决定自囚其中的人,内心必有块神秘而生生不息的乐土,不然如何在这森林般的蓊郁幽深之中开怀,找到被表面的平板枯燥深藏的生命之歌?读了好多古尔德写的东西或是采访录,最令我震撼的却是那些他离开音乐的瞬间。
“我总是想起那些长长的夏夜。雪化了,野鹅和野鸭成群往北方飞。太阳升起的时候,空中还有最后一丝微光在闪。我喜欢坐在湖边,看那些鹅和鸭子安安静静地绕着湖飞,我 觉得自己仿佛是那平和的四周的一部分,我希望这样的时光永远不要结束。。。。。。”这是古尔德60年代采访加拿大北部居民的录音片段。这些录音与音乐无关,被采访者未 必知道巴赫什么的。可古尔德就是喜欢那些居住在寒冷和孤独之中的北方人,也许是因为寂寥的北方如同他心爱的,“子宫般宁静”的录音室。“我给你们讲个有趣的故事。我认识兄弟俩,住的地方相距100码远。看起来他们从不来往。不,他们彼此没有敌意,只是什么都自己做,从不请求帮助。他们都有自己的船。修船其实需要帮忙,可他们还自己干。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俩同一天死去,我亲手埋葬了他们,这一个在这边,那一个在那边,象他们生前一样。”这些孤傲,倔强的北方人!也许是北方塑造了他们。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我在这里住了11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由于不同的原因来这里---也许是定居,也许是短期旅行。还没见过一个不受这地方影响的人。”听过这录音,我就觉得,我们的罗伯特也在其中呢。巴赫好多不朽的作品直到他死后才有人知赏,然而世间的冰冷从不能冻僵他心里温暖的信念。而古尔德呢,安于 在录音室里独自跟麦克风亲昵,再也不肯过在舞台上等人喝彩的日子。冷天里静静看书的罗伯特,必然对那种孤单心有戚戚。
再也见不到罗伯特了,我连告别的话也没说,只知道他不久又要带着巴赫的音乐独自开车回阿拉斯加了。他的旅程长得要穿越加拿大。他说巴赫的音乐能维持他精神上的健康平静,只要是巴赫,什么曲子都可以。我还是不忍问他喜不喜欢古尔德。他可不是鉴赏家,他只为“快乐”听巴赫,说不定还没听过古尔德的演奏。可他早就在古尔德的视线里了----那种执着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海天冰谷里以孤独和坚韧体验着宁静和辽阔的人,那种遥望而非占有世界的人。不知不觉地,他一直在默默地等古尔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