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苏智明丨遗产

作家新干线

文学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苏叶,原名苏智明,山西省文水县人,自由撰稿人。

遗产

苏智明

齐盛儿刚从炕上爬起来,就觉得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身疲腿软,心想,“这是怎么了?好像要出事,老人们经常说'心慌意乱有灾难’,莫不是家里今天有啥事非?还是谁要……谁要出个车祸?”齐盛儿非常讲迷信,他知道,一起来还没有什么事的时候就心烦和眼跳一样,肯定要出事,凭他的经验推测,心烦出的事儿可比眼跳出的事儿大多了,还会出在自己亲朋好友身上,这让他很是焦虑。他急急忙忙里里外外检点了个够,在院子里喊道:“我昨黑夜没有梦见好梦,今儿起来又心跳、又麻烦还带点恶心,你们一个一个出去不管忙啥一定多操点心啊,事儿不要出在自己人身上啊!”其实这几声喊叫是提醒还没有起来的儿子一家人。

齐盛儿有个习惯,一般在六点前就起了床。他是个热情、勤快、节俭的人,这种秉性是从父母亲那儿遗传过来的,一般起床时候舍不得拉灯,摸黑穿衣服,待把衣服都套在身上后,先去茅房把昨晚肚里积攒下的那点东西给抖落干净,然后就拿起那把柄把被他双手磨得发亮的竹扫帚清理打扫院里院外。他每天清早在大家起床以前,总要细心地把里里外外给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春夏秋冬基本上天天如此。今早上因为昨晚没有梦见好梦,一爬起来就心慌意乱地难受,所以他在院子里吼喊了几嗓子,又在茅房里朝地上吐了几口,嘴里磨叨着:“茅姑姑,茅姑姑,请注意,今儿这灾难不要出在我家里的人身上。茅姑姑,茅姑姑,给破破吧,把灾难给破了吧。我知道茅姑姑是个好神神,破了我家的灾和难,我给您供献点好吃吃。”低低的但很清晰的声音,在茅房周围嗡嗡直响,说完又朝地上吐了几口,这才拉开裤子方便起来。

冬天,早晨的太阳往往藏在一层厚厚的雾霾之中,光线弱弱的仿佛生了场大病的人,拖着病恹恹的躯体将就着出来见见人,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暖意。早晨的街上还是静谧的,看不到走动的人们,十字街口天天站街的几位老人们也还没有出来。人们把这群站街的老人戏称为“等死队”。其实这些老人们也真正是在等待着死神来召唤他们,每年会走上几个,随即就补进几个来。总之,十字街头是他们的最后的一站,通过这里他们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冬天的村里是农闲季节,再没有什么要紧活计缠手,大部分人们就会睡个懒觉,迟到九点以后才起床。这时候人们陆陆续续起来了,各种响动也多了起来。齐盛儿吃过早饭,他觉得把家里也安顿好了,相信茅姑姑会把这个灾难给破掉,心里也就踏实多了。他又里里外外检点了一遍,感觉再不会出什么事了,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回到家里盘了腿坐在暖烘烘的热炕上,准备美美地抽会烟。他就有这点嗜好。老婆怕他因为抽烟生病,劝了他不下几十次,他说啥也没有去改它,一直坚持到现在,更是改不掉了。这是昨天才买得一盒五块钱的“黄金叶”,扯掉塑料封口,拿出一支来,仔细捏了捏,手感挺好,又放在鼻尖闻了闻,纸烟的香味儿直刺鼻孔,使他连续打了三个喷嚏,怪舒服的,揉揉鼻翼,尔后点上一支,美滋滋地吸了起来。

齐盛儿已经五十多岁,儿女们都已经成家立业,分门离过了,不过他外面没有修下房子,所以儿子三口和他老俩口在一个院子里住着。由于婆媳离得太近,免不了经常发生些鸡毛蒜皮的口舌和争执。齐盛儿在婆媳之间的矛盾中往往沉得气稳稳的,他怕因为点小事闹得一家子人鸡飞狗跳,让左邻右舍看笑话。齐盛儿不向婆,也不向媳,做了个中间人,成了个协调器。儿媳妇倒看好公公,只是自己婆姨常常因为不给她做主,背后和他吵作一团,不过闹会也就罢了。齐盛儿想,我就算个老婆的发泄桶,让婆姨发泄了因为儿媳妇惹出来的怒气就对了。他想婆姨心里没火气不得病呀!得个病可就麻烦多了,又受罪又花钱,现在的医院,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可是住不起的。所以他常常迁就着婆姨,把火气贼旺的婆姨给理论得笑了。齐盛儿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是他的经验丰富,手腕高明,会摆弄人和事情,在他名下总要把一些争执中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使日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这也就是一个农民家庭最好的生存状态了。

齐盛儿吸了第二根黄金叶纸烟的时候,在吐出的一口烟雾中,突然想起自己的老朋友二猪来,心里一紧,自思:好多天没有看我那二猪老大了,听说他病了,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是不是今天这个灾难要落在二猪老大头上?唉 !二猪老大也是瞎活了六十来岁,一辈子一根筋,大不普通,和人们老是拧着来、对着干,你说这有理,他说这没理;你说这东西好吃,他说这东西不好吃;你说东他扯西,反正就是不愿意和人们往一块说,更不愿意和人们往一块做。到最后把自己给弄成个无依无靠的。兄弟姐妹能咋样?人家都有家小,各顾各的,能顾上你?也就和外人一样,连去瞅瞅也不去,不要说侍候了。侄儿男女们又能咋了?现在的人都是势利鬼,你没有点积蓄和家产,他们也没兴趣理你,更不想你得了病照护你。他想到此,从热炕上挪到炕沿边,探着穿了鞋,整理了整理衣服,迈步走出院子。

村里的这条老街叫“穿心院”,它从好几家住户的院子中心穿了过去,两边的房子限制着它的宽度,像条蛇似的又窄又弯曲地通向另一条正街。穿心院两旁住户院墙高矮不齐,有的院子整个在外面裸露着,露过它时能看见院子里码垛着的整整齐齐的柴草和闲置的农具,还有跳跃嬉闹的小狗们。寒冷的风把电线吹得发出唧唧的鸣响,站在电线上的几只麻雀被寒风吹开了身上的羽毛,互相啁啾着,那种凄凉的声调好像在埋怨:“你们瞧,今儿这个鬼天气,还要把我们给冻死呢!”齐盛儿穿行在这条蛇形路上绕来绕去,他急匆匆的脚步使他不但感觉不到寒冷,还有点发热呢。

二猪是个光棍老汉,住在村子西头一个破烂的小院子里,只有小三间正房,其余三面是低矮的围墙,街门也年久失修,顶没有了,只留了个框子,高高地矗立在两边,两扇发白的木头门子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挂在那儿,没有风时不会动,如果刮点风,那两扇挂在两旁的木头街门会哐啷哐啷地响起来。院子里只栽着一棵苹果树,被周围浓密的已经枯萎了的白茅草包围在里面,可能因为多年没有修剪它,枝枝丫丫乱长成了一堆,在冬日寒冷的院子里可怜兮兮地站在哪儿,只有树上的几只吱吱喳喳叫唤的麻雀,给这个破烂且苍白的院子带来点生机。

二猪躺在冷冰冰的炕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他蜷缩在被子里,浑身还是在不停地抖动,不能走动的他被寒气包围在这个冰凉的家里。从他得病以后亲属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有邻居过来给他弄点吃喝得东西。二猪弟兄三个,他是老二,老大已经去世多年,老大走了,他成了老大。二猪是个讲义气的人,好打抱不平,喜欢给人们主持公道,在他手里处理个左邻右舍的大事小情不费吹灰之力。只是沾染上一个坏毛病——赌博,人还是个犟驴子脾性,大伙叫他“一根筋”。自从迷恋上赌博,连眼前的日子也不想经营,更何况考虑讨老婆,成家立业呢?五十岁以后,特别是在他有些病痛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无依无靠的难活,想着收敛了赌博,积攒点钱找个女人互相照应着过日子。没过多久,有媒人就给他介绍过一个女人来,也没有去办合法的经营手续就住到了一块。在他看来,年龄大了的人办那些手续干嘛?打了伙计就行。可是,没有几个月,那个女人就跑了,原因是感情不和。其实,他心里清楚,一个人活惯了,不愿意受任何约束,一有了个女人,把自己的自由给剥夺了,比一个人过活难受多了,于是盼着那女人自己走掉,不要被自己赶走,伤了和气。女人走后没过多久,他就琢磨,在自己的侄儿男女们里面找一个给自己顶门的继承人,自己老了有点毛病也好有个照应,只有自己人才会照护自己,把一些积攒起来的钱和财产将来就转给顶门门的继承人。选来选去,最后选定了三弟的儿子爱强。这孩子忠厚老实,比较起来还算可靠。因为是自己最亲的亲人,所以也没有写书面东西,口头说清楚也就罢了。爱强成了他的继承人之后,刚开始还经常过来看看他,但时日一长,也就来得少了,加之爱强也要出去打工挣钱养活家小,顾不过来他这边。他呢,小恩小惠也没有多多少少给过爱强,这套房地产也值不了几个钱,爱强心里清楚迟早是他的财产,况且顶多卖个三五万元,不值得现在就守着它。父子的情分也就是建立在这个破烂的小院子上,他的身体还铁似的硬朗,侄儿不用看他,他照旧活得好端端的。所以,父子俩的感情是非常淡薄的,从来就没有真正热热乎乎地沟通和融合在一块。

现在,躺在冰凉梆硬炕上的二猪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浑身不停地在抖动,气息也及其微弱了,始终感觉不到一点暖意,仿佛掉在了冰窟窿里。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大限到了。他清楚自己即使是缓过劲来,也是活受罪,那样活着就不如死了好。在清醒的间隙中间,二猪盼着来个人,好把他的侄儿爱强叫来,让他把后事有个安排和交待。他的思维已经连贯不起来了,一会看到早就因为肺心病过世了的瘦骨伶仃的父亲,脚不沾地就走近他,问他要纸烟吸,他浑身摸了个遍也没有摸出半支烟来,父亲的脸霎时就变了,露出二猪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股怨怒之气,追着骂他,还舞动着两只干枯的手要打他,他气喘吁吁地逃跑再逃跑,父亲一直在后面追他,他奇怪父亲怎么能够跑那么快!活着的时候动动身子还气喘吁吁,最后只能躺在炕上将就着维持生命……不一会,又有个人找他来了,那个人也是早就死掉的把子朋友。朋友倒是平心静气地问他那二斤谷子的事。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朋友家里兄弟俩闹不和,叫他去给调解处理,那时的二猪,年轻气盛,去处理这点事就像扛了大炮打蚊子——大才小用着呢,去了先把这俩弟兄分别叫开,问询情况,原因是老大娶过了媳妇,媳妇在背后闹着要分家单独过日子,兄弟俩也同意,但老大想要家里唯一的一点口粮——藏在瓮子里的二斤谷子。这二斤谷子是这家三口人的唯一一点存粮,给了谁合适呢?二猪没有多加思考,把这二斤谷子分给了老大,因为老大是两个人,弟弟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也能将就着过。就这么点事,把个弟弟给惹下了,说二猪办事不公道,和他争执了好几次也没有把这件事给弄妥当。后来这弟弟一直耿耿于怀,不理睬二猪,二猪心里真不舒服,这真是想着去给人家办好事,却落下个不好的结果,这下倒好,朋友的情分也没有了。不过在一次车祸中那家弟弟没有了,这个梁子也就算结束了。没有想到此刻,在二猪生命危在旦夕之际,他来找讨公道了,虽然没有怒气冲冲与他理论,但是朋友脸上蕴着的一层好像陈旧的墙壁灰似的,弄得二猪内心发抖,吓得他倒退着,那人步步紧逼,他退一步,那人朝他跨进一步,二猪恐惧到了极点,他浑身颤抖起来,筛糠似的越抖越厉害,只见那人伸出两只指甲像尖刺一样的手向他的脖子抱来,二猪想跑,然而怎么也跑不动,吓得他大喊一声:“妈呀,救命哪!” 正在此时,破烂的风门吱呀一声,他的好朋友齐盛儿走了进来,齐盛儿虽然没有听到二猪在喊什么,但是听到了二猪的模糊声音,似乎在呼救。

齐盛儿看到二猪躺在冷冰冰炕上孤独凄惨的样子,鼻子一酸,落了两行眼泪出来,他哽咽着爬到二猪身旁,轻轻着,连声叫着:“二猪哥,二猪哥,你怎么了?怎么几天没有见你,你就成了这个样子?再不去医院要命哪!” 二猪被那个恶鬼看看要卡住脖子,突然有人摇动自己,这下救了自己,他清醒了过来,费劲地睁开那双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露出了一丝苦笑,用了全身的力气,弱弱地说:“我不行了……已经看见鬼了,他们在等我,不走也不行……你去告告爱强……我的房地产虽然不甚值钱……叫他过来收拾了,我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了二十多万元,也给了他。”他歇缓了好半天,接着说:“我主要是想让他把我的后事给安排好,不要让村里的人们笑话。”齐盛儿给二猪倒来一碗水,拿汤匙给喂到嘴里,二猪急不可耐地吸溜着,饥渴使二猪再不想说话了,齐盛儿把一碗水都喂他喝了。他抚摸着二猪脏兮兮的头发,放声大哭了起来,二猪就在相处了几十年的好朋友温暖的怀抱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齐盛儿把二猪没有闭上的双眼给合上,把自己的脸靠在渐渐失去温度的二猪的脸上,哀哀地哭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把好朋友摆放好,在二猪的箱柜里找出几件像样的衣服来,把二猪身上的衣服给脱掉,然后舀了一脸盆水,给二猪浑身擦洗起来。擦一会,哭一会,擦一会再哭一会,直至把二猪的浑身擦洗了个干净,然后他细心地给二猪把找到的那些新衣服从里到外穿上。齐盛儿又给二猪剪了头发,用梳子把短茬的头发仔细梳理得顺顺当当,最后让二猪的身体展落落地躺在炕中央,嘴里哭诉道:“老哥,你这是要出远门了,我给你理论得干干净净,你走到哪儿也不会丢人败兴了。”哭诉了一会,突然发现二猪的脚上还没有给穿上袜子,他又在箱柜里找到一双新袜子,正准备给穿上时,碰到了二猪的脚指尖,那些指甲好像多年没有修剪过,被挤压得已经变形,弯弯曲曲的。齐盛儿又找来剪刀,给把十个脚指甲都剪成了圆弧形,然后才把袜子给穿上。他又准备收拾其它东西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来胡子还没有给处理呢,又爬在二猪的脸上,把那堆乱糟糟的虬髯给修剪干净,处理完这一切时,已经天快黑了,他再次检点了一下,朝二猪弯了腰:“二猪哥,你不要埋怨我丢三落四地料理你的后事,你这一走我的情绪难受极了,怎么也稳定不住,不管怎么我把你先安顿好了,我按照你的吩咐去找你侄儿爱强去,我一定让他把你得后事给办得红红火火的,你在天之灵就看着吧。”说罢,齐盛儿轻轻地把风门给带上,匆匆忙忙去找爱强去了。

爱强家里是另一种景象。爱强父子俩正在和几个人喝酒,桌子上杯盘罗列,酒气冲天,众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由于家里温度太高,酒又是火东西,这几个人把厚衣服都脱了,穿了单衫子还往外冒汗。这热闹的场面顿使齐盛儿感到极不舒服,心想:“你二哥病成那样也不去看看,连你二哥的死活也不问不理,你父子们真不是东西!”

爱强父子们表面是非常好客的人,一看到齐盛儿走进自己家里来,爱强上去就亲热地拉住齐盛儿的手臂,往酒桌上拉,齐盛儿哪儿有喝酒的心情,失去朋友的痛苦心情还在折磨着他,他把爱强的手推开说:“我有要紧事要找你父子俩呢,咱们到院里说去吧。” 爱强说:“盛儿伯,不管有什么事,咱父子们先喝杯酒,还有比喝酒大的事儿吗?喝酒吧,这一会就是天塌下来也是喝酒要紧,来吧,喝!”然而,愁眉苦脸的齐盛儿怎么也不上酒桌,众人都说:“有啥事呢?喝酒吧,喝完说。”齐盛儿没有办法,凑到爱强父亲的耳朵旁,低低地说:“老三,你出来一下,我真的有要紧事和你商量呢。”老三晃着那颗肥大的油津津的脑袋,接口就骂了句:“有毬啥事呢,你个泥包子(泥包子意思是满脑子稀泥,不会算计,没脑子的个东西。),搅了大家喝酒的兴趣。”说罢站起身来相跟着齐盛儿来到院里。

老三掏出一盒芙蓉王,抽出两根先递给齐盛儿一支,然后把他手中的烟先点着,再把齐盛儿手中的那支也给点上,在喷出的纸烟的香味中,瞅着齐盛儿说道:“有啥事呢,神神秘秘的,干脆利索地说吧。”齐盛儿眼睛潮潮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沉重地说:“你们知道你二哥病了?他病得咋样,知道吗?”老三说:“不知道他病了,他病了也不过来打个招呼,不过他病不病自己去医院看看不就得了,人们尽忙一天哪儿有空空照护他。”齐盛儿紧盯住老三那双微醉的眼睛说道:“人,死啦!”老三有些不痛快:“你说啥?泥包子,你可千万不要拿人家的死活开玩笑呀!”齐盛儿说:“我开玩笑?咱们相处了几十年,你听过我拿人的死活开过谁得玩笑?”老三有些不痛快,心里好像被什么噗通地震了一下:难道二哥真的死了?矮胖的身体向齐盛儿靠拢了来,睁大那双虚浮的双眼,追问道:“真的死了?”齐盛儿斩钉截铁:“真的死了!”老三立即把矮胖的身子转了半个圈,随即又转了回来:“死了也倒好,对他是一种解脱,再也不用受罪了,不知道怎么安排后事呢,我们商量商量再定。”齐盛儿说:“你不先去看看你二哥?”老三摇摇那颗大脑袋:“我还害怕死人呢,看啥?我安排后事就对了,死人有啥看头?”齐盛儿再向老三跟前接近了半步,在他耳旁低低地说:“你二哥可还有点存款啊!”老三一愣:“啥?还有存款?”一双虚浮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瞅住齐盛儿不放:“平时我二哥没有说过有什么存款呀,多会积攒下存款了?难道真有存款?”他那浑身的肌肉都被二哥的存款刺激的紧绷再紧绷,仿佛要爆炸……在这个世上,除了金钱,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了。齐盛儿抽着烟,沉默着,低了脑袋好像在想什么心思,老三慌急地问:“盛儿,我二哥究竟有多少存款?不要呐呐啃啃地说话,痛快点吧?我就看不上你这熊样子,越是要了紧越放不出一个屁来。”齐盛儿眯缝着那双肿胀的眼睛,心里骂道:“你个老三,你们还是亲弟兄吗?你儿子还过继给你二哥做继承人,你父子们因为你二哥无钱没势连理也不理他。你父子们处了一帮子狐朋狗友,天天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你二哥的死活你们都不知道,你们这……这真是丧尽了良心!禽兽不如!现在一旦听到你二哥有点存款,着急了!呸!你父子们是一对儿牲口!”齐盛儿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恶心,想吐,但是又吐不出来,因为他光顾忙好朋友的后事,两顿饭还没有吃呢。就在齐盛儿想心事的空档,老三已经把儿子叫了出来,父子俩把外套穿好,准备着去看二哥的尸体。

冬天的夜晚就是比白天寒冷了许多,四外已经一片漆黑,黑暗中能感觉到刺骨的寒风呼啸着掠过他们周围跑向远方,使人心上也觉得冷飕飕地难以承受。特别是困顿、劳累、饥饿中的齐盛儿,更感觉到寒气逼人,格外难受。他们各怀心思,默默地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向着二猪的那个破烂院子走去……

他们还在院子里,就听见里面有什么响动,好像有人在黑暗中啃咬东西,老三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一抖,站在院子里不敢再往前挪动半步。倒是他儿子胆子大,一声吼喊,一脚把风门踢开,他们走得匆忙忘记了带把手电,踢开风门的年轻人也不敢硬往里闯,站在门口仔细往里瞧着,只见一对绿色且瘆人的眼睛在里面移动着,年轻人从脊梁骨那儿立即窜上一股凉气,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头发都站了起来,尖叫道:“哈呀……哈!”随之倒向后边齐盛儿的身上,齐盛儿用力一推,年轻人才将发抖的身子站稳。齐盛儿掏出打火机,黑暗中突然窜起一股摇摇晃晃的火苗来,暂时照亮了一切,他就着打火机的光亮找到了电灯的拉盒,拉着了电灯,这突然的亮光把屋里的东西连同那具尸体都看得清楚了,只见一只硕大的黄色的猫儿正在啃咬二猪的耳朵,一只耳朵已经被啃去了大半个,只剩下耳根的一丁点东西。年轻人提起一根棍子朝大黄猫打去,大黄猫尖利地惨叫了一声从窗台上的一个窟窿眼逃了出去。老三看见儿子和齐盛儿拉着了电灯,哆哆嗦嗦地站到门口向里张望着。他活到现在最害怕见死人了,不管死了谁他都躲在老远,长短不到跟前去。此时他虽然朝里面张望,但是目光始终不去看横躺在炕上他二哥的尸体,心想:“真是虎死如羊,人死如虎,瘆人哪!”老三颤抖了嗓音说:“你俩今儿黑夜不要管其它了,看看存折在哪,拿上走吧,明天再理论死人。”齐盛儿找到存折,交给老三手里说:“你父子们非要走就走呗,尸体没人照护要给猫狗糟蹋可不好,老人们常说人死了要有儿女们守着,如果不守灵不但对你们亲人们不好,对朋友们也不好,我今晚就陪我二猪哥最后一个晚上吧。”说完,举起袖子把眼泪和鼻涕擦掉。

父子俩把存折在灯下打开,看清楚了是23.8万元,老三那双肉泡眼里射出一种贪馋的神色,从儿子手中把存折抽拽到手中,拉开外套,把那张薄薄的然而又感觉无比有分量的存折装到内衣口袋里,用他肥胖而光滑的右手紧紧地按压了按压,这才呼出了一口长气,满意地说到:“盛儿老大,那就麻烦你守一晚上了,咱们明天见。哈哈...哈哈。”说完,拉了儿子,立返身就隐入了黑暗深处。

齐盛儿随便找了一些柴火,用打火机把炕火给点燃,靠在二猪尸体的旁边坐了,嘴里开始磨叨:“二猪哥,你呀真是白活了一辈子,看看你亲弟弟,你亲侄儿子是些什么东西呢?没有你积攒的这点钱,他们连来也不来,你还不是死个独自己,亲他们有啥用?”他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送到二猪嘴里好像给二猪抽了一口,他又抽了一口,这样来来回回把一支烟又一支烟都给吸尽了。那些掏心掏肺的话不知道唠叨了多少,尸体静静地躺着,失去的耳朵的一边张开一个小孔,好像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的诉说。可能是齐盛儿痛彻心肺的诉说使飘荡在尸体周围的魂灵受到了朋友情谊的感染,那张渐渐失去血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以致苍白的脸面转化成了祥和般的宁静。

天色微明时分,齐盛儿睡着了。他太悲伤和乏力加之饥饿,浓重的困顿和瞌睡把他一会就沉入梦乡……他梦见他和他二猪哥都穿了新衣服,相跟着不知道要去哪儿,好像去一个村里赶庙会,又好像去哪儿吃事宴。他们俩有说有笑,阳光灿烂,阳光下的天空又高又蓝,燕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欢快地唱着只有燕子们才能听懂的婉转细腻的曲儿。二猪哥拉着他的手,他还能感觉到二猪哥粗糙的手心里的温暖传递过来,让他心里也好温暖。他愉快地哼唱开一支秧歌:“苦伶仃……”唱了一会,心里好生奇怪,怎么这么高兴的时候竟然会唱这《苦伶仃》?这是一曲再不能凄苦和哀伤的秧歌了,我这是怎么了?突然,一声巨响,把齐盛儿惊醒过来,他睁开眼一看,原来是那只黄色的猫儿又从窗户上那个窟窿里往进钻,钻得时候把旁边的一块玻璃给带了下来,掉在地下摔成了粉碎。他把猫儿赶走,展了展身手,这一活动让他清醒了许多,他马上精神一振,搓了搓脸颊,彻底清醒了。他把窗户上的那个窟窿找来东西严严实实地堵上,把风门给拉紧,用铁丝拧住风门的搭扣,返身出来,准备回家里吃饭去,他实在是太饥饿了。

齐盛儿吃过早饭,再次来到他二猪哥院子里时,老三和他的儿子带着一班子人早来了。只见这些人中有村里的阴阳先生,这个佝偻着脊背的阴阳先生做惯了摆弄死人的活计,在他手上不知道送走了多少老掉的人,这种活计没有人跟他学习,他也不愿意带徒弟,怕抢了饭碗。他爱喝酒,喝酒时总要扳着指头计算着村里的老人和病人们,看看又轮到谁去阴间了,反正走得人越多他的买卖越好,收入越多,酒也越喝得更加欢快。他正在把齐盛儿昨晚给尸体穿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往下剥,剥一件往地下扔一件,齐盛儿一进屋就喊道:“阴阳,你怎么把我给穿好的衣服都剥掉了?”阴阳先生继续处理他的尸体,连头也没有抬:“你呀,连这个讲究也不懂,死人只能穿专门给死人制作的装穿衣服,不能穿咱们活人的衣服。穿了活人穿的衣服是要出事的。”

阴阳的拿腔捏调把周围的人给逗乐了,这种时候阴阳的滑稽使齐盛儿非常生气,他强忍住从胸腔涌上来的不痛快,再没理睬阴阳先生。阴阳先生专注地一项一项做着他的工作,他先把专门买下的装穿衣服给已经冰冷、僵硬了的尸体穿好,又捏了个面耳朵给贴在被猫儿啃掉的耳朵上,阴阳把尸体的穿戴都处理好以后,又安排年轻人把尸体抬到他带来的门板上,装穿好寿衣的死人非得停放在门板上不可,这是村里的风俗和讲究。阴阳又叫人把二猪生前穿过的衣服都扔到院子里,被褥举到矮墙上,大家跟着阴阳在忙碌。齐盛儿把老三叫到一旁,低低地商量说:“老三,你二哥临死的时候有交待,他把钱财都给了你们就是想让你父子们给把丧事办得红火一些,千万不要让村里人看了笑话。你们不能草草了事啊!”老三露出满嘴的黄牙,那些高矮不齐的牙齿上还带着许多东西,一张嘴扯出长长的丝线来,笑了笑说:“人都死了,还闹个啥?红火都是哄人的东西,花那钱干嘛?人死了早点入土为安吗,埋掉他谁也就歇心了。”齐盛儿再次劝道:“你二哥就这点要求,你父子们如果不能满足它,恐怕要出事呢?老三,你再和咱孩子商量一下吧。”老三有些厌恶了,感觉到齐盛儿在麻烦他,把两只肉泡眼瞪得圆滚滚地斜睨着齐盛儿:“泥包子,你不害心烦我还害心烦呢,我家里的个事情你说到就行了,不要缠住我不放,人家有三眼四眼,你有点事眼多好,不必再多嘴了,今天就埋了他,他不能和有家室有儿女的人相比,人家放上三天或者五天,是在等亲戚朋友们来祭奠呢,他什么也没有放几天干啥?”老三的话头话语已经带着几分不耐烦,接着对众人说:“咱们今天就把我二哥给处理了,叫他入土为安吧!处理完了他咱们歇歇心心喝酒去。”说完亲自指挥着人们把他二哥装殓到棺材里,钉上盖子。大家七手八脚用绳子捆绑好它,众人拿了杠子,穿到绳子中间,同时抬起那口漆黑的棺材来,由于院子太窄小,他们歪歪扭扭地往街门外头走去,一出街门就能上那辆停在外面专门拉棺材的三轮上面,然后由三轮拉到地里去。爱强在紧西面的一支杠子的外面抬着,前面抬得人已经出去了,爱强就在踏上街门石阶的一瞬间,不知道是谁突然摇晃了一下,沉重的棺材旋即倾斜,砸向快要倒塌的街门的西墙壁,发出嗡得一声,响声刚过,瞬间从高高的街门断墙上掉下一团泥土夹杂着几块整砖来,不偏不倚那团东西正好砸在爱强头上,顿时爱强就倒在地上,棺材也摔在街门中间。众人都扑过来,围着爱强,齐盛儿把爱强抱起来,切住人中,呼叫着:“爱强、爱强呀!”其焦急和凄厉之声传出去老远老远。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齐盛儿跪在老大二猪的墓前,烧了不少冥币,嘴里一直不停地在说:“二猪哥,你走了就走了,千不该万不该把你侄儿爱强也带走。你这人活着是一根筋,死了还是一根筋,天大的想不开。他们不管你,你也不必记仇呀,毕竟是你自家的人,这事儿你可做错了。”说着,他点了一支烟插在墓堆前上供的砖台上,那上面他已经摆满了供献的五果和一些蛋糕之类的东西。他接着又说:“这也不能都怪你,我知道不义之财不能得啊,一旦得了会出事的,这事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得了不义之财,不得好死。你看看这世上还真有报应,不怕不做好事,人治不了坏蛋,老天会处置他们的,只是迟早的个事。” 他把那些没有烧尽的冥币用木棍挑一挑,让它们都燃尽,看着这些纸灰被寒风吹得飘向远方。他知道,只有把它们都燃尽,飘走,过世的人在阴间才会收到那些冥币。

晚风吹得干枯的玉米秸秆呼呼直响,鸟雀也都钻入它们的窝中,四外没有一点生命的骚动,正在变化中的黄昏隐晦的时光和旷野上的一片寒凉,更使齐盛儿忧郁和伤感,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往回走去。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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