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秒钟的深情都不给

1

晚饭后,盛楠陪董曼莉去小区对面的公园溜达,算是亲眼见识了什么叫“女儿吹”。有关盛楠的衣食住行,就没有董曼莉挖不到的高光点,一招欲扬先抑用得那叫一个顺溜。

她批判盛楠爱穿名牌浪费钱,浮夸地冲旁人伸出一只手晃了晃:“买件小短袖两千多,我瞧着质量还不如地下商场五十块钱一件的那种。”

说完了穿,又讲到吃:“进口水果说买就买,多厚的家底儿也扛不住这么祸祸呀。真不是正经过日子的派头,我去住两天心都堵得慌。”

稍微有点眼力价的熟人听到这里,自然而然地会引出董曼莉那个总不现身但无所不在的宝贝女婿:“你姑爷有大能耐,赚钱就是为了让妻儿过得舒坦,你甭瞎操心。”

董曼莉暗喜,对眼前人的好感增了几分,目的达到后,美滋滋地咧嘴笑:“那倒也是。我们家洪武确实不赖,对盛楠好,对我这个丈母娘更是没话说。”

在盛楠即将尬到头掉的时候,董曼莉终于告别熟人,甩开胳膊安静地散步消食。盛楠牵着儿子跟在她身后,看她在前头一会儿招猫逗狗,一会儿比耶自拍,一会儿语音聊闲,一会儿放空发呆。整个人都流露出一种“老娘早已解锁所有人生任务,终于熬出头”的松弛感。

事实也确实如此。

董曼莉退休了,每月有一笔还算可观的退休金准时入账,有房产,有存款,女儿已成家立业生子,而她才五十六岁,身体健康,这么一看,感觉余下了一堆可以任性的好日子。

三十出头的盛楠尚在爬坡阶段,此刻对亲妈董曼莉羡慕嫉妒恨。

董曼莉溜达一圈,见到熟人就停下来聊一会儿,都是当妈的,话题离不开儿女,翻来覆去无非商务互吹或者自吹自擂,盛楠不爱听。

等旁人走了后,盛楠才上前并肩提建议:“以后能不能别总提我,我家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嫁入豪门呢。洪武就是一个高管,我也就是一个中层,我们家撑死了算中产,大街上到处都是。”

董曼莉咯咯笑,嗓门洪亮:“不懂什么叫中产,我就知道你过得挺好。妈现在天天心情可好了,以后呀我什么事都不想操心,我要享受生活啦!”

董曼莉面向夕阳展望了美好的未来,干脆利落地给盛楠的千言万语打上了封印。

2

盛楠这次休年假回来探亲,原本是有件大事要和董曼莉商量。她想和洪武离婚。

洪武这人别的方面还行,就是精虫上脑、特爱撩骚。此人在结婚前后装得极正派,是在儿子出生以后才慢慢现出原形的。这些年要不是盛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根本过不到现在。

有一次,盛楠因为这事和他吵架,质问他为何如此肆无忌惮。

洪武喝得醉醺醺的,脖颈附近还若有若无地散发着陌生的香水味,他被盛楠的逼问搞得很不耐烦,扯着嗓子吼出酒后真言:“对!就像你想的那样!我就不信有了孩子你能轻易离婚。你没权力让儿子失去我这么好的爸爸!”

盛楠当时就觉得脑仁儿要炸了,屈辱感随后铺天盖地。遭遇婚姻背叛的痛,远不及发现自己已沦为工具人的耻,盛楠再也不想忍耐,从那时开始就在筹谋离婚的事。

有一点洪武想得没错,女人有了孩子,离婚确实很难。

孩子年幼需要照顾,但她若是照顾孩子就没法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稳定收入,那就争不到抚养权,如果失去十月怀胎生下的命根子那必定生不如死,还不如在千疮百孔的婚姻里凑合过。

环环相扣的困境,决定了女人若想在冲出围城后保证体面、尊严和生活质量,离不开有力的外援。

盛楠的外援只有董曼莉。

这个时候她需要董曼莉。自从回到家里,她每天都在找机会打破董曼莉对她幸福婚姻的印象,想和她聊聊,想问问她能不能换个城市,搬过去和她同住,协助她度过难关。

结果董曼莉一天到晚地口播女儿女婿的小甜文,密密麻麻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根本不给她插嘴的机会。

甚至还提升了高度,定了基调,用她对闲适晚年的期待堵住了盛楠的嘴。

3

盛楠抠着脑袋想辙的时候,万万没想到洪武这次招惹的姑娘是个沉不住气的主儿。

那天晚上,盛楠哄睡儿子,陪着董曼莉在客厅看电视。董曼莉小区的舞蹈队最近在学跳《无价之姐》,她跟不上进度,只好在家里咿呀呦咿呀呦地恶补。

母女俩跳得正起劲儿的时候,董曼莉的电话响了。

是洪武打来的。董曼莉想也没想,随手接听点开公放,一个阴阳怪气的女声响彻二十五平方米的客厅:“洪武的'头号女神’,你俩到底什么时候离婚?”

“头号女神”是洪武对董曼莉的通信录备注。

洪武这种男人最会讨丈母娘欢心,更会讨女人欢心。比如,别人家的姑爷给丈母娘送礼,都送营养品,生怕不能体现尊老的初衷,他就不这样,他送化妆品、送包包、送首饰,最会拉拢人,不然也不能把董曼莉哄得一溜一溜的。

伴君几日的小蜜怎么也想不到,洪武把丈母娘备注成“头号女神”,而老婆却备注为硬邦邦的“盛经理”。她趁洪武去洗澡的功夫,斗胆通话逼宫,竟一锥子扎到了原配娘家的命门上。

这一招也是又蠢又狠,直接导致全员翻车。好姑爷原来是衣冠禽兽,幸福的女儿原来水深火热,可爱的外孙即将冠名“单亲”,而她董曼莉,惨遭啪啪打脸。

当初显摆得多么爽,如今脸打得就有多么疼。

小蜜意识到不妙,飞快挂了电话,但马蜂窝被捅以后,大自然不可能还有Peace and love,董曼莉厉声质问盛楠:“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楠缩在沙发上,平静地描绘了自己头顶上那片绿油油的大草原。

董曼莉气得直哆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姑且不论洪武那个王八蛋,我就说说你,你在单位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管不住你男人?男人要调教啊!婚姻要经营啊!你就没试着维系一下?管制一下?原装的家要是散了,那是闹着玩儿的?”

盛楠苦笑,她也不想当草原之王,她也想过使些手腕儿,可她的遭遇要怎么形容呢?那就是眼瞅着草原越来越茂盛,简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4

董曼莉吼完盛楠,打电话质问洪武。过去洪武拿她当妈,她也拿洪武当儿子,娘俩的感情很好,因此这一通电话,意味儿颇有些复杂。

实锤已经被无脑小蜜扔出去了,洪武没什么好辩解的,只能承认。

结果两个人一个承认错误,一个痛心谴责,说到最后,都哭了。洪武深情收尾:“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宝宝的爸爸,您是宝宝的姥姥,那就永远都是我妈。”

董曼莉挂断电话,呆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出声。

盛楠虽然不解董曼莉为何比她还难过,但终究不忍心看着老太太这么颓丧,小声劝道:“妈,你放心,就算离婚我也能过得很好。”

盛楠以为董曼莉在为她忧心。

但董曼莉并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摁着沙发颤巍巍地站起来,进卧室之前留下一个沉沉的叹息。

这个意外打破了董曼莉引以为傲的幸福假象,盛楠的婚还没离,她先一步变得沉默寡言,不爱出门。

盛楠为此感到抱歉,自己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竟然还惹妈妈担心。那些日子,她一直在规划离婚后的生活,她要更加努力工作,她要让儿子、妈妈过得更好。

由于董曼莉受刺激变成了老年宅,事情败露后,都是盛楠负责出去买菜。

那天早上,盛楠六点起床,头不梳脸不洗地去早市东头的早点铺排队,为了买他家每日限量的金丝饼回来取悦董曼莉,那是董曼莉最爱的口味。

买完金丝饼,盛楠又去排队买了豆浆和豆腐脑,兴冲冲地拎回家,正想敲门喊董曼莉出来趁热吃,就从卧室虚掩的门缝中听到了董曼莉的哀嚎。

“老江啊,你说说我这是什么命?好不容易熬出头了,结果还得继续当牛做马……拉倒吧,你别安慰我了,我不去帮她带孩子,她离婚以后怎么办?难道还跟洪家人天天打交道吗?她跟我说离婚以后也能过得好,我心里说,你能过得好,我肯定过得惨啊。”

盛楠犹如遭遇重击,被定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紧接着,董曼莉似任性又似抱怨地嘟囔:“老江,你是我最好的姐们儿,我实话跟你说,我都想劝盛楠别较那个劲,凑合过得了。唉,可她是我女儿,这话我也就想想,说不出口。”

听到这里,盛楠转身离开,脚步轻得像秋叶凋落。

5

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盛楠只觉得气血上涌、退下、再上涌、再退下。

她活到这个年纪,也算见惯了人情冷暖,却一时也无法接受,她的亲生妈妈——董曼莉,在听说她即将离婚的时候,最担心的不是女儿受到多少伤害、有多么难过,而是她自己又要被拖累,结束闲适的晚年生活。

至此,盛楠才想明白,董曼莉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吹嘘她的幸福婚姻。

除了骄傲、欣慰,也许还隐含了心理暗示和意念锁死,她作为一个妈妈,无比满意当下的方方面面,不想生变,她期待相关人等共同维护,只有这样,她作为其中的一个节点,才能过得四平八稳。

盛楠好难过。轰然倒塌的指望让她感到很无助,除了寻找出路,她还要学着不去抱怨。

因为理智告诉她,董曼莉没有错。

休假结束后,盛楠带着儿子回到自己的家,走之前没有张口求助董曼莉,她决定独自面对离婚与方方面面的分割。

在此期间,董曼莉打过很多电话,关心她的情况,关心外孙的情况,有两次,她出于妈妈的本能伸出了细软的触角,小心地问了句:“你需要我过去帮忙吗?”

盛楠怎能听不出问话中的倾向,她故作轻松地说:“不用啦,我和幼儿园的老师讲好了,加一点钱,让她们帮忙多照看两个小时。”

打完这个电话的时候,盛楠急匆匆地去接儿子,晚高峰道路拥堵,她赶到幼儿园的时候,儿子正趴在大门上,扬着小脸儿,咧着嘴哭。

她心如刀绞。

谈离婚的时候,洪武也想要孩子的抚养权,盛楠心知肚明,洪武工作更忙,还要在百忙中抽空撩骚,平时只会把儿子甩给爷奶带,盛楠为了表明立场,当时就撂了狠话,她自己也能把儿子照顾好。

但现在看来,确实挺难的。

然后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儿子病了。

其实就是幼儿的常见病,细菌引起的支气管发炎,洪武在外地出差回不来,盛楠在医院里单手抱着哭唧唧的儿子楼上楼下跑,等到开完药,她已经累得虚脱了。

董曼莉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进来。

盛楠接通后,还没说话,头上的叫号机就提示“某某号病人去一诊室就诊”,董曼莉劈头问道:“谁病了?是你还是宝宝?”

盛楠哑着嗓子说:“宝宝病了,细菌性支气管发炎,医生给开了药。”

盛楠没心情多讲话,淡淡地说:“妈我先挂了,宝宝要抱抱,我哄哄他。”

6

盛楠没想到董曼莉第二天会来,更没想到,她来就来吧,还拖了两大箱行李。

这是打算久住吗?

盛楠把董曼莉让进屋,一边帮她收拾行李一边猜测。董曼莉气喘吁吁地灌了一杯水,说:“老家的房子,我挂到中介那里打算出租,我想了想,还是过来给你搭把手。”

盛楠当时感动得,差点落泪。心想,世上只有亲妈好,打断骨头连着筋,妈永远都是孩子的靠山。

在这个温情的时刻,她心里那点不痛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董曼莉絮絮叨叨,问她宝宝几点送托、几点去接,还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看看家里的短缺,列单子准备采购,颇有些大内总管的架势。

盛楠再也忍不住,持着一颗脆弱酸涩的心,扑进董曼莉的怀里,撒了一个大龄女人的娇。

结果,董曼莉瞬间就把她推开了。

盛楠知道,妈妈不擅表达。她红着眼圈说:“谢谢妈妈。我都这么大了,还得让你操心。”

董曼莉面无表情地摇着扇子,叹道:“行了行了,你别瞎感动。你以为我愿意来?我这是没办法,我不过来怎么办?”

她犹嫌不够似的,又补了一句:“唉,真是没办法的事。”

这就是董曼莉,一秒钟的深情都不给。不过盛楠早就没有那么玻璃心,她已经想明白,父母也是人,有权利不伟大。

董曼莉没有说谎,没有粉饰,也没有细腻周全的心思,故意说难听的话来减轻盛楠的愧疚。

她一夜间决定来帮助女儿,一如她说的那样,就是因为没有办法。盛楠是她的孩子,她不能不管。

在这份责任与人之常情面前,她苦苦期待的悠闲晚年,劳碌半生换来的自由,肆意快乐的余生,就这么成为一场空。董曼莉真心不想来受累,谁不想轻轻松松地享受生活啊!自己吃喝玩乐不香吗?

她知道自己和伟大不沾边儿,却没想到,这恰恰是她的伟大之处。

伟大不是因为甘心奉献,而是能够战胜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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