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岳作品特辑】小说/五爷爷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高岳：山东济宁县人，1958年生，资深媒体人，寄居北京。有诗集《冬天的银杏树》，长篇小说《大义春秋.高傒传》，电影剧本《高琼》，话剧《路遥》，中短篇小说集《重生》，随笔《村夫愚言》，散文集《远去的乡村》等，现任《路遥文学报》主编。
高岳
我们韩庄村有个五爷爷，五爷爷姓韩，在韩氏家族里排行老五，辈份又长，都称他五爷爷。
五十年代初，五爷爷在县政府做秘书，因爹多了几亩地，用过几回短工，便说他家是地主，地主哪能混在革命政府里，就被拿出回老家种地了。离城时，他就带了一本手抄的《论语》。我见过那本书，全是蝇头小楷，秀劲得要命，墨亮得照耀人眼呢。
五爷爷长得很斯文的样子，白面皮，抬手投足都慢慢的。他身上见不得丁点草士，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光亮亮的，很招人待见。就是在田里耕耙，收割，大热天的，他也是不解衣扣，不卷裤腿。
“文革”一开始，五爷爷突然成了新划的地主。说是漏划的地主。第一次土改，他家分的土地并不好，他有文化，懂科学种田，很会侍弄土地，像待成他的儿孙那样上心。粮食打得又多，还买了一匹瘦驴。全家七、八口人整天长在地里，吃喝也节俭，一人一根葱，卷杂粮饼子，他光吃饼，舍不得吃葱，咬一口饼，把葱往下抽一点，饼吃完了，一根葱还好好的，就这样，他家节俭成了一个新地主分子。
再忙，五爷爷身上也带着《论语》，蹲了地头，看上几页，还摇头晃脑的。
十年动乱了，仇富的新贫农和老贫农干部们，看不得别人有好日子过。五爷的大儿子考上了一家炮兵学校，在部队是个军官，大女儿也上了大学，贫农们就往部队写信，说他爹反党反社会主义，几分钱的邮票就坏了人家一辈子的前程，军官成了阶级异已分子，被开回了老家种地，女儿也被大学除名。
五爷爷被批斗了。身上五花大绑着，胸前挂着打了红叉叉的白牌子，头上吊着一块几十斤重的土坯，很瘦的脖子上被细绳勒着，都杀进了肉里，脸上滚着汗珠，腿打着哆嗦，牙关紧咬着。他怀里还揣着《论语》。扑腾一声，他摔倒了，《论语》摔了出来，这下可惹了大祸，接着，是连白天加黑夜的批斗。从此，又罚扫大街，挖公用茅房。他瘦弱的身子担着尿桶，晃悠着，边走边低低地吟诵着《论语》。
从此，人们就常常看到，坑坑洼洼的大街上，有一个瘦小的老头儿，肩挑一对大桶，一桶里是屎，一桶里是尿，来回地晃荡，身上溅洒了很多屎尿。十多年前，他可是全县的第一支笔啊，多风光。
一天，夜深时，五爷爷瘦小的身子从大门探出，看街上没人，就插紧了大门，让儿女们轮流放哨。他在被窝里点上油灯，头顶着被子，手执毛笔，一字一句地又抄《论语》，还是十分劲秀的蝇头小楷，娟秀中透着刚韧。
这时，他的上中学的二儿、三儿也被开除了。老四上小学，和我同桌，别人都不愿和地主羔子挨着，在上学来回的路上也没人陪他玩，只有我陪着，上课没人挨着，我是班长，就让老四挨着。老四能上小学，多亏了我爹，他当生产队长，亲手领到学校去的。他说，地主家的孩子跟贫农没啥两样！因这事儿，队长被撤了。
五爷爷扫大街也很认真仔细，下一扫帚紧挨上一扫帚，不加塞，不漏缝，街上干净得能照镜子，是村里最整洁的一个时期，我永远怀念五爷爷的村街。哪像现在，虽铺了柏油，满街是没脚深的屎尿，到处臭气醺人。
五爷爷在烈日下扫街，太阳象个喷火器，专往五爷爷头上喷，他的衣服湿透了，干瘦的脸上流淌着豆大的汗珠。没人敢给他送口水喝，他家里人更不敢，扫到我家门口时，我就送水给他喝，舀了一大清凉瓢，端给他，开始他不敢喝，我就把他拉到院子里，因此，我的红小兵排长也被撤了。看着日头下的瘦老人，我的眼里汪起了泪水。路边的树上，知了无穷尽地哀鸣着，像是为老人叫的。
夜里，五爷爷家里很静。其实不然，深更半夜了，五爷爷把儿女叫起来，要讲一个钟头的《论语》。这可是天大的秘密，外人只有我知道，是他家老四，压低了声气跟我说的。他说，谁要说出去，就打死谁！
有一天，一向留长发的五爷爷，倒刮了个银亮的光头，扫街时，他把头压得低低的。我觉得奇怪，老四趴到我耳朵上说，昨夜里俺大的被窝里起火了，书没烧。
一天傍晚，放学路过村东的茅房，路边，围了一大群人，我扒开人群，见是五爷爷躺在地上，一身屎尿，刚被人从茅坑里拉出来，他呼吸微弱，挣扎着抬起手，招呼我过去，用浸着血的细声说，我家老地窖子里，东南角的夹皮墙里，还有一个手抄本。
他的手胡乱摸着什么，终于摸到了领口，有一个扣子开了，手抖嗦着，老半天，才扣上。扣好了，五爷爷闭上了眼睛，手里紧握着那本沾了屎尿的《论语》，高高地往空中举着，摇晃着，却再也动不了。
咔嚓一声，那本书从五爷爷手里落了下来。
知了在树上使劲地叫着。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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