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刘云霞丨散文/走进丁村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刘云霞:大学学历,军转干部,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侯马市作协副主席。先后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山西文学》、《山西日报》、《中国散文家》等各类报刊发表散文300余篇,数十篇在军内外获奖。曾获临汾市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出版有文学作品集《山野》。
刘云霞
一
丁村,在地球这部巨书中,只是一个肉眼不可见的小点;但透过历史的望远镜一路望去,悠悠不见其首,漫漫不见其形的万年乃至十万、数十万年前的人类之初,却由此赫然于眼前。
就像儿时听到的一则童话:樵夫打柴中误落一个洞穴,睁眼四望时却已是时光悠悠不知其长的另一个世界;又如武陵人奇遇的桃花源。时空穿越有时就在举手落足的一瞬间。
漫长的丁村人时代是从翻转叠压的空间中被挖掘而出的;或者说,对丁村人的挖掘,实现的是一次漫卷人类历史90%以上的旧石器时代的时空大穿越。
此一次穿越,自1953年至今,一直在动态推移中。穿越所至,首先是旧石器时代中期文化;经过几十年的跋涉,几代人的接力,又实现了包括旧石器时代早、中、晚期的更广时空的穿越;而穿越层,则由汾河东岸沿宽至汾河两岸、范围长达11公里宽3公里!
整个一个旧石器时代,数十万年浩瀚的光阴!次第叠落在足力轻易便可丈量的有限区域,一定是密集、丰富而厚重的沉淀!但最早在《中学历史》课本上会晤的“丁村人”,却仅仅是地图上的一个“点”状的标注,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介绍;我想,也许是太遥远太漫长了,而丁村人的遗存又仅为三枚牙齿和一个幼儿头顶骨的原因吧——这些,经过浩瀚岁月之海的一路荡涤,潮涨潮落,似乎已无法拼起一个完整的生命,将更多的原始信息传递和表达。但是,如果把这些人类的生命残片,和与它相生相伴的“数千件石器、数十种哺乳动物、鱼类、软体动物化石等,统统放归时光的河海里,立即会还原出一幅古气候、古地质、古生态的画面;此时,进入中国历史的,定是一幅鲜活的插页。
一方水土养一方生命。考古学家们叙述考古文化分期及人类进化时期时,总习惯先作地质分期的表述:此时处于地质史上的某个时期,气候如何等等;而几乎横跨整个旧石器时代的丁村人时代,在几次冰期旋回、气候变化中,必然也遭遇了生命的盛衰、消长和人类的迁徙、融合;而每一次轮回中的气候条件、自然环境和动植物群落也应是不尽相同的。也就是说,如今我们会晤的“丁村人”,本身就是在一个文化层相互交叠的时空隧道中。但不管怎样,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里曾是草丰水沛木盛,在温暖的气候中,河边有鹿、大象、犀牛、野马、野驴出没,水中有河蚌、鲇鱼、青鱼、鲤鱼等游走,又有河狸、水牛、披毛犀、斑鹿、羚羊、野猪、熊、獾、狼、狐、貉、短耳兔等共同构成了一幅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古生态图。
在这样的环境中,丁村人采集狞猎,生息繁衍。穴居野处中,共同在寒暑昼夜的交替中揣度着岁月的深浅短长,在风雨雷电的变幻中摸索着自身的安危饥饱;并在使用“工具”中显现出有别于一般动物的本质特征;而所用工具,除了石器,应该还有草藤木棍之类,但只有坚固的石器得以耐受住漫长时光的侵蚀,并成为注入生命进化密码的文化分期的标志性指代。
站在“丁村人”的节点,向时间、空间的纵深沿路“穿越”了去。
西侯度、匼河、阳高许家窑、蒲县薛关、朔州峙峪、沁水下川、吉县柿子滩、翼城枣园……元谋人、蓝田猿人、北京猿人、马坝人、河套人、山顶洞人、资阳人、华县老官台、宝鸡北首岭、西安半坡…………空间从山西境内,从黄河中下游、长江中下游到全国所有境域,时间从18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之初到6、7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一个个文化节点,逐一搭藤接枝,复苏起一个庞大的文化根系;而沿着时间的脉络推移,当一块块顽石在人类手中从“打”到“磨”,从简单的工具变成工具之外更广领域的器物如饰物时,其精神意识领域的种子已经强劲地萌动,使人之所以成为“人”有了更加独特的标志,文明的跫音便越来越清晰地响在耳鼓了。
“丁村人”上承约70万年至23万年的北京人,下接至今约1.3万年的山顶洞人。丁村人的发现,尤其是“旧石器时代的丁村”的定位,不仅是落在丁村的一个文化标牌,更是中国境内人类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因而,发现“丁村人”,对中华民族而言不仅是找到了根系宗脉,更使一个民族在漫长的迷茫之后民族文化心理和精神图腾有了一个强劲的原始支点!
二
有这么一支队伍,他们如同虔诚的脚夫,在遥遥无际的荒野中、在泥泞坎坷的沟壑里艰难跋涉和摸索着。就是他们,用如炬的目光,在荒寂的土层石块中量出时空的深浅,测出生命的脉动,在沙掩、土埋、泥和的岁月中读出“文化”绽放的色彩,读出生命进化的年轮,让喑哑于不同时空的历史从熙熙攘攘的现实中脱离、复苏并回归应有的坐标。
他们是,但不尽是考古及文物工作者,但一样在神圣的使命驱使下成为历史长河的掌灯人!
如同金石学家王懿荣在入药的“龙骨”中读出了“甲骨”之文,又有刘鹗、罗振玉、王国维以及以蔡元培为院长的“中央研究院”的前仆后继,最终终于沿着甲骨文字曲深艰奥的纹路读出了3000年之前殷商的翔实信息。
“丁村人”的发现同样也得益于这样一批“掌灯人”的存在。
1953年襄汾丁村,轰轰烈烈但又是再普通不过的国民经济建设的采砂工地。
挖砂总指挥郑怀礼,得知了挖砂工人把白花花的骨头当作“龙骨”卖之事,立即“意识到”这些骨头一定很重要……并和县文教科科长程玉树一起到丁村,把发现的“龙骨”逐一登记、封存保护。
这一“意识”,就似一闪念间的火花,立即点亮了一盏灯;而这一“封”一护,似一个精心加盖的灯罩,保存了希望之火,使一段填补人类空白的岁月幸免于散失、风化和再掩埋的命运。
郑怀礼并未就此止手,而是和小学老师丁阶三一起撰写了一份发现古化石的报告送到了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及时完成了薪火相传的接力。
如果说,郑怀礼之举,是燃灯引光的星星之火,那么,下一位在辗转中的艰难掌灯者便是王择义。
“王择义当时只是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并不搞古生物研究”。但当他接到郑怀礼的报告时,立即来到丁村,几天时间便收集了原始牛角、象的下颔骨……,王择义“小心地”把它们带回太原,并起草了《汾城县丁村、曲里一带古化石勘察报告》送到省文管会……
王择义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当自己的判断遭权威专家否定后,没有气馁,更没有让“信念”和标本一起沉睡,而是不失时机地找专家再次确认。《发现丁村人》一文,在叙述标本被相关专家鉴识为“宝”中有一段戏剧高潮性的描述:
“裴先生(斐文中)一看见这些标本,就连声叫好,立即问是从哪里来的。贾先生(兰坡)更是爱不释手,抚之又抚,激动地拍着大腿喊道:'好东西啊!’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丁村。”
二位专家随后的这一插翅,实现的不仅是个体在不同空间的移动,更是一个时空大穿越;或者说,至此,一盏灯,一盏照亮中国境内旧石器时代的灯才真正亮在历史长河应有的航道中。
我在读《发现丁村人》的过程中,常被其中的一些细节悸动于心。我常常想,如果郑怀礼得知后“龙骨”被卖的消息时仅仅是一听而过,或者说假如没有代表政府力量的县文教科科长程玉树的适时支持;假如王择义收到报告后无动于衷,或者被权威专家否定后也会自定为“少见多怪”;再或者王择义二次遭专家否定后,其信念之旗将不再执著高擎,其珍藏的化石和石器标本在沉睡五个月后,会否将从此一睡不起……
幸在有了这些掌灯人偶然又必然的相遇。
我相信,不仅是“丁村人”,所有这样的相遇都充满了戏剧般的“一闪即逝”的惊险;所有这样的相遇,也都已有了众多无视中的擦肩而过和流失。
就像当年甲骨在被视为“文”之前,已被喧嚣的尘间一拥而上喝下许多、倒掉许多一样,人们只视药的浓淡甘苦,无人能咂出岁月的气息、历史的沧桑;何况还有风雨飘摇中海外的流失。即使使命在肩的王懿荣等开始薪火相传时,仍难免来自“甲骨”的许许多多文化信息的漏失。
难以相见,在隆隆的机器轰鸣中,在密集碰撞的锹起镐落中,有多少曾经的生命信息在初见天日后,又和着杂沓的岁月气息重被筑进了新的时空夯体坝基,进入了新一轮的沉睡。
光阴如同筛子,一路不知筛掉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而可以一路传承的历史,充其量也只能是立体几何体的一个剖面。
幸在有这些掌灯人。在浩瀚的时空沙砾中,用敏锐的触觉和神圣的使命小心翼翼地筛滤着每一丝信息,使冷冰冰的石头、土层、器物跃动起温暖的生命符号,照亮了岁月蜿蜒前行的路径。
三
从明万历到民国,400多年的岁月,以建筑的形式一溜铺展开来,又合围在一个叫“丁村”的小村里,让人在隔世的恍惚中触摸到真实而厚重的存在。
以“村”的形式珍藏岁月。丁村,就像一个饱经沧桑、世事看透心如止水而又慈爱无边的老人,让人一旦走进,便油然生出游子归家般的感觉。
如果不看门楼上的纪年题记。穿过门楼,走进正厅、倒座、厢房合围而成的四合院,在厢房的灶台边火炕上坐一坐,立刻有一种回归本真的感觉。那炕后山墙上的衣龛、“灯盏窑”,灶台上方的神龛、碗橱,炕根下的“鞋窑”、“便盆窑”,把一个火热的人间吃喝拉撒的生活场景活生生汇聚在眼前;而这以炕为主场的生活场景,是如此令人耳热心跳的熟稔,似乎就是走在故乡的老屋里,又仿佛来到哪个久违的老亲戚家,而他恰巧外出不在,或在不知的时候故去了。物是人非的境况,让人感到,虽然回家了,却是被抛在了一个了无亲情的孤岛,不由人只怪光阴的无情与冷酷。
“北高不算高,南高压断腰,东高不算高,西高压断腰。”从明至清,从单体到二进、三进乃至连体,四合院,合围的不仅是一个个家庭、一个个家族的喜怒哀乐,更是一脉相承的宗规祖制、民风民俗。比如大门,这四合院的风水“气口”,在确定朝向、位置、高低时,似乎已开始吐故纳新或把东南西北的紫气、祥云、瑞霞一揽怀中了;再如正厅,这高坐院落北方的风水之旗,礼制之端,神祗供在那里,祖宗的牌位供在那里,家族重要的礼仪活动演绎在那里;走进其中,面对放置神位宗灵的墙龛,面对龛前的长条案、八仙桌以及桌上的香炉、供品,不由人敛了声息,立刻置身一个似有还无的礼制空间、时空长廊。婚丧嫁娶寿中三拜九叩、灯红纸白、人声神息的镜头忽而闪现忽而消失,闪闪失失的一幕复一幕中,便已过了一代复一代的数百年。
从一个四合院经甬道或跨院左右又分别连起多个四合院,此迷宫似的套院即所谓连体四合院,这里曾是五世同堂的大宅院。这些大宅院,以及瓜瓞延绵下其它直系旁系的丁氏民居,其得以承袭的,除了缭绕不绝的香火,除了宗族血脉的纽带,还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那就是儒家的孝悌礼义仁爱以及源渊流长的民俗民风。这些精神和情感的东西一幕幕上演后就散落在这一溜铺开的宗祠、场院、房屋及一切建筑构件中。因而说,丁村民居是有灵魂和精神的,或者说,支撑丁村这些有形存在的,是丁氏人无形的精神和意识形态。
那些雀替、斗拱、勾头、滴水,那些柱础、踏石、墙基、路面、门板、石梁、过梁、压沿石、转角石、上马石 、拴马石、几凳……似戏散后遗落的道具,让人虽无以置身人喧鼓闹的剧目本身,余音袅袅中却能感受到其时的每一动人章节;又似洒洒历史之文落下的注脚,让人虽无以领略跌宕起伏的史之全貌,却能以此为索引,连线其曾经的行走脉络和经纬。而那些建筑构件上的人物、花卉、飞禽、走兽、古典戏曲、历史故事,那些喜鹊登梅、麒麟送子、喜禄封候等凝集着伦理道德理念、人物梦想希望的木雕、砖石雕图案,便使凝固在其上的时间有了温度和色彩,有了厚度和广度。
所有这一切,又都荟萃为熠熠生辉的艺术,排列组合成蕴含深远的文化,散发出跨越时代的光芒和魅力。这使得沙土般无名而普通的一代代一个个丁氏家人,能够和他们的院落一起,有了有名的存在;也使得丁村民居得以从风驰电掣的光阴高铁中解索、脱节,安静地泊在迥然有异的另一个时空,被过往的时间和人群打量、忖度。
值得一提的是,为使丁村民居中这些多元化的有形无形的珍贵遗存生动再现,今人又智慧地将民俗民风乃至民萃移居在民居中。腊八、祭灶、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秋等一个个节日习俗,婚丧嫁娶、生育寿葬、说媒定亲、换帖纳彩、喜宴酬客、迎亲拜堂、洞房花烛等一个个的风俗礼仪,金盘古镜,唐彩宋瓷、剪纸刺绣、木版年画、皮影木偶等一个个民智民萃,古老的纺车、石槽、石磙、磨盘、木车等一个个古老遗存……
如果说,丁氏民居是岁月之河床的话,那么陈列其中的这些民风民俗民萃便是生存生长于其中的水生万物;轻启闸门,400多年乃至更悠长的岁月便波推浪涌、鱼翔蟹跃地一路欢奔和畅泻。
和其他的晋商大院不同的是,所有这一切都汇聚在一个“村”里。因为“村”,一切的喧嚣,包括心灵立即静谧下来;因为“村”,匆忙的脚步便立即变得舒缓;因为“村”,或嘈杂或荒寥的世界中便立即有了依依人声啾啾鸟鸣。“村”,是一个迷人的意境;而丁氏民居,因为有了“村”的厚土丰田,更有了根植千年的主题。
离开丁村时,暮色已降,万年、千年、百年的光阴已在回首间渐次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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