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故事22 |“他们对我太不人道”

夏和顺

北京琉璃厂,又称厂甸。辽代为海王村旧址,元代曾在此设官窑烧制御用琉璃瓦。清代中叶起,每逢科举会试,文人雅士常聚集于此,商贾之家亦开铺设摊,以书铺为最,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等次之,俨然京都文化中心。乾隆年间开馆修订四库全书,益显繁荣;民国以降更是充当文化古城资料室、图书馆和研究所等角色,为繁荣学术文化助益良多。数百年间,有关琉璃厂的故事多不胜数,笔者不揣浅陋,缀拾撰写成篇,以飨读者,并就正于方家。

△1953年版《也是园古今杂剧考》

1977年,刘再复奉命写作周恩来总理关怀“学部”的文章,前往拜访孙楷第先生,询问有关“古籍整理”情况。当时孙先生已卧病在床,一见面就紧紧拉着他的手说:“他们对我太不人道了!”

孙楷第藏书、手稿几年前丧失殆尽,追索无门,因此斥责当事者“太不人道”。

作为古代文学研究专家、版本目录专家,孙楷第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1969年下放河南“五七干校”。他那时已70高龄,表示愿意下乡接受改造,只提出一个很低的要求:房子上交后请“领导同志”拨一间小房让他“堆书”。这个很低的要求也被工宣队和军宣队拒绝了。

从接到下乡通知到离京只有10天时间。孙楷第无奈,与中国书店取得联系后,表示愿意把书全部送出,不要钱。店方称他们的任务是“保存文物,片纸只字都要”,但“按国家规定办理,不能白要”。他们费半天功夫把全部书籍(包括手稿、笔记和已出版自著书)用汽车载走。孙楷第离京后,中国书店向其亲属交付书款426.67元,开具“付款单”,将书籍分为三类:古旧书20种,297元;鲁迅全集1部、马恩全集13种,33.47元;古旧书660公斤,196.20元(包括书箱4个、书架3个)。

从1922年考入北京高等师范,孙楷第居京近半个世纪,这批藏书大多购自琉璃厂无疑。他说:“我的书籍不是一次买的,是从我在北京上学时起,五十年间,陆陆续续买到的。”他并不以藏书家自居,平生所聚之书亦不以版本为贵,仅视为研究工作的“一套基本工具”。

下放不久,政策有所松动,孙楷第于1971年春获准回到文学所继续从事研究工作。“他分到一套有两间小卧室的房子,屋里空空荡荡,一本书也没有,这时,他才感到巨大的失落与空虚,顿时坠入书的‘苦恋’中,想得发呆起来。他面对墙壁,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死死盯着,硬是要从空白中读出文字来。”这是刘再复《还不清的满身债——怀念孙楷第先生》一文中的精彩文字。

于是,孙楷第开始了长达15年的找书、要书工作。1972年8月9日,他上书周恩来总理求援,信后附录中国书店“付款单”和他本人凭记忆开具的藏书目录。其后,一次托文学所所长何其芳致信学部、三次致信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吴德……他表示愿意退还书款400余元,单位、个人多次与中国书店交涉,唯一结果是1980年底由单位出资“赎回”6捆“乱七八糟”的书箱。而从80年代初开始,不断有人从琉璃厂等地旧书店买到他的旧藏,孙楷第听闻更是悲愤交加。

△孙楷第著《沧州集》

孙楷第最为牵挂的,可能还是自己的笔记、手稿、批校过的古旧书和自著书。据文学所研究员杨镰回忆,孙先生喜欢不停地校订批改自己旧作。《也是园古今杂剧考》1953年出版后,他至少在6个本子上做过精心修改,所幸部队作家慕湘在隆福寺旧货摊上买到一册并慷慨奉还,此即改定稿本,密密麻麻写满批语。《沧州集》批校也有6本,杨镰留心收得其中5本,最后一本也为文学所青年学者程凯无意中得之于琉璃厂旧书店,此时距孙楷第亡故已近20年。

1986年夏天,孙楷第弥留之际,已担任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刘再复前去探望。孙先生已经口不能言,他在自己手掌心写了一个“书”字,半个小时后便溘然离世。孙夫人对刘再复说:这十五年他就念着一个“书”字,这个“书”字就是他的全部遗嘱。

审读:喻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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