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临渭陆冬生】原创// 炕和它的主人 / 开普饭

2020第256期总第1235期

炕和它的主人

北方的农村，炕是司空见惯的，只是近几年来越来越少了，城里人有空调有暖气，电褥子火炉子更普及到农村去了，任何一件都比盘炕取暖方便得多，想凉就凉想热就热，大可不必烟熏火燎烧炕。床上铺上褥子，比炕睡起舒服多了，可我总是忘不了我年轻时插队所睡过的炕。

十月的陕北，天空中已经开始飘起雪花，我们吃过晚饭，天就黑了起来，冬天夜长昼短，我们回到自己住的窑洞，洗洗就上炕睡了，可是怎么都睡不着，天太冷了，凄厉的北风从窗沿门缝刮进来，吹到脸上就像小刀子一样，我们知青不比庄稼人，一家大小有人收拾点柴火，晚上烧上热炕能暖和许多，我们白天大伙都一样，干一天的活，谁也没时间去野地里捡柴火可到了晚上躺在被窝里，一两个时辰被窝还是凉的，越是睡不着，身上越是难受，午夜刚过实在受不了，翻身爬起来穿好棉衣、棉裤推开那扇破门出了门，来到村头的打麦场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从麦秸垛上抱起麦草就往回走，炕烧热了，四个人也就睡得安稳了。

一大早，我们正在洗漱，饲养员屈仲山找上门来“是你们昨晚偷了队里的麦草？”同伴小王试图抵赖，屈仲山道“就没有旁人，一村的老老少少没有哪一个，舍得偷牲口的草料烧炕，看看你们一路撒的麦草，有啥说的！唉，你们这些个城里娃啊。”老汉把我们数落了好一番，临了丢下一句“你们如果不嫌弃我老汉，晚上就和我搭个伴，也省的你们一天冰锅冷炕的。”

饲养室是公共的地方，因为要给牲口热水，生产队的柴草就给饲养室留的很充足，一口大锅下，总是燃烧着不断的大火，一到漫长难熬的冬夜，男人们就都拥到生产队的饲养室去消磨时光，一边烤火一边谈天说地，一直到夜深才回到自己屋里的热炕上，除了打发无聊的冬夜，好些人还是为了节约家里的柴草，家里的女人们也有无言的约定，琢磨着男人该回来了，这才抱柴烧炕，前半夜已经过去，炕上的温度就留给后半夜，也就把滋润延续到天明。

饲养室是一面大热炕，溜得光席，众人总是把它烧得很热，开始我们嫌那里脏，不愿去，可架不住老天爷那透骨的冷，也就顺水推舟的到饲养室的热炕上占集体一点便宜。

在漫长的冬夜里，我们和饲养员屈仲山聊着天，了解到他那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他是个孤儿，从小给地主放牛羊，因为丢了一只羊，他被主人扔进涝池差点没淹死，后来他就参加了红二十五军，抗日战争爆发后，红二十五军并入八路军115师，他参加了平型关大战、后随部转战山东，随359旅进驻南泥湾，搞大生产运动，参加八路军南下支队，和江南的新四军一起抗击日寇，抗日战争结束后，他又参加了中原突围，回到了陕北。一生征战无数，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多次受伤，身上有日本人留下的刀疤和枪痕，头上被迫击炮炸去好大一块颅骨装了块钢板。全国解放后，他退伍返乡，做过县委书记、区委书记、公社书记、大队书记，可以说从县级到最基层的干部他都干过，别人是官越当越大，可他却越当越小，最后到饲养室当了个饲养员。我们问他为啥，他答道“俺一个乡下人，没文化，种种庄稼，伺候牲口，挺好”言语间没有丝毫的遗憾。我们特别喜欢他给我们讲战争年代的故事，每到这个时候他脸上就会放出光芒，还会用嘶哑的嗓音唱着“我们在太行上，”望着他炯炯发亮的眼睛，我知道他又回到了那硝烟纷飞的旧日战场。

村子里的人对他仕途的穷途潦倒都不甚了解，可对他被罢免村支书的事情却了解得非常清楚，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侯，年景不好，不少村子的人们都开始拉饥荒了，可是从区到县，再到地区各级领导大刮浮夸风，向老百姓增派订购粮，名目繁多，为收援越粮，公社书记派出了基干民兵将不肯交粮的屈仲山绑起来吊在大队的仓梁上，实在受不了了，无奈之下作为大队书记的他发话把藏在各家的粮食交了出去，过后，他就被公社免去了大队书记的职务，第二年春季，青黄不接的时候，村里开始有人背井离乡外出讨吃要饭。

说起我们半夜偷麦草的事，屈老汉沉痛地说“青黄不接，人吃不饱，硬挣着也要下地干活，可没有吃的，牛就趴在地上，你就是打死它，它也不起来，偷哑巴牲口的草料，造孽啊！”我们面面相觑，羞得脸通红。

又是一个风雪夜，半夜里我被一阵响动惊醒，看到屈老汉冒着风雪给将要临产的母牛送去热水，又将自己的铺盖盖在牛的身上，从窑门口到牲口棚铺满白雪的院子里，留下了他一行行深深的脚印。

如今，屈仲山老人已去世多年，饲养室的热炕也消失的无声无息，可他那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面容和饲养室的热炕却长久的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想这样的热炕和它的主人应该成为我们这一代或几代人们生存方式的见证。